丧事过后,紧绷的弦骤然松懈,病痛便席卷而来。我足足高烧了四五日,每天都做着各种光怪陆离的梦,梦里总有飞机的嗡鸣和老爹的背影。
雨蝶忙碌之余都会来探病,间或来带诸如英国巧克力、法国鹅肝之类的高级食品。可我没有胃口,只肯喝些拌了肉松的米粥,对此她丝毫不以为意。
没有外事会见的日子,她一整天都待在我病床前,从读杂志到端茶倒水无不亲力亲为。
她端着一杯小小的茶盏看着窗上朦胧的水汽,忽然玩心大起以手指为笔在窗上作画,笑着叫我猜画的是什么。
数年之后,这一幕始终在我脑海中盘桓不去。
哥哥如今掌握祝家大权,整天在外应酬交际,忙得脚不沾地。但他仍不忘四处请托,延请名师上门执教,试图在夏天的考试季来临前,将我培养成受大学青睐的青年人才。
民国三十一年五月五日,《淞沪停战协定》正式签署,上海的危机自此宣告解除。但早在两个月前的中国东北,日本已扶持满洲废帝溥仪建立了伪满洲国政权。长达数月的拉锯战,数以万计的伤亡,竟然只是一个转移注意力的幌子。
人命卑贱若此,可笑,也可悲。
五月的风温软和煦,本是出游的好时节,只是夏季的入学考试将近,我的学业也到了最要紧的时候。
我再不是那个坐享人间富贵的祝家二少爷,每日早起晚睡,楠叔在旁看着欣慰得老泪纵横。
这日早起打过网球,又快速洗了热水澡,我在家中书房跟随吴老补习物理。
吴老的堂兄曾在美国芝加哥大学攻读物理学,师从诺贝尔物理学奖得主康普顿先生,现在又在清华物理系任教,正是哥哥的老师之一。因为这层关系,吴老才破格同意为我授课。
“吴老,依您之见,我读哪个系最为合适?”
吴老对清华知之甚深,但却没有直接回答:“你想从事什么方向的研究?”
根据我的成绩,代数与化学不错,物理与英文尚可,而历史与国文十分平平。
“我的代数与化学是长项,就读数学系吧?”
吴老不语,喝了口热茶润了润嗓子,开始讲述一个特殊的学生。此人入学时极端偏科,国文和历史满分,数理化不及格,幸运的是仍被清华破格录取了。但在目睹918事变后坚持要求转入物理系,并且保证第一年专业课考试门门至少70分。
我灵光一现想起去年初到北平,在清华理学楼下偶然听见的只言片语,原来是他。
“善文,我给你讲这个故事,不是为了劝你读物理,数学也很好。”吴老看向窗外,碧蓝的天边挂着几丝流云,他的目光看向不知所在的远方,“但是你为什么而学?只是因为擅长吗?没有先进的科学技术,中国永远造不出飞机大炮。不管你最终选择什么,都要记得‘学以致用,科学救国’八个字。”
学以致用,科学救国。
我反复品味着这八个字,脑中忽而又记起哥哥在父亲坟前的话:“读书救不了中国。”
不,是哥哥错了。
科学能够形成生产力,也就能救中国!
我起身,深深弯下腰去,向吴老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
哥哥,前线不该是你的战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