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六)
在银止川和林昆等人一同去了惊华宫的时候,西淮仍留在秋水阁中。
他坐在银止川刚离开时的那个位置,淡淡地自顾自喝酒。
秦歌也没有去——他官职小,又怯懦,不敢面圣。就留了下来安抚照月。
然而,当秦歌走下楼梯,看到堂中的西淮时,却不由得微微一愣——
满堂的人都是兴奋快活的,或富态或干瘦的脸上堆满了笑,醉生梦死地高声谈论着什么。
空气中充斥着股汗涔涔的臭味。
只有白袍人孤零零地坐在那里,寡淡冰冷,自斟自饮。好似有一层无形的屏障将他与周遭隔开了,旁人触不到他的世界,他也不会被周遭的人群所干扰。
“西淮公子......”
秦歌想着走上前去,好歹打一声招呼——他总觉得银止川很看重这个小倌。
但是走近了,才一怔,发现西淮在剪东西。
他的神态漫不经心,只是很随意地用小剪子将纸屑剪碎了,再放到桌上的烛台中烧掉。
这是完全没有必要的动作——既然要烧掉,又何必剪碎?
然而西淮的动作看起来冷淡优美,分明是没有发出声音的一举一动,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叫人看着就感到一种抑郁感。
仿佛他心里装着很多事,一件一件压在他细瘦的身体上,不能与旁人说,也没有旁人会听他说。
在那一刻,秦歌心里突然有一种念头:这个小倌,待在银止川身边并不开心。
哪怕银止川那样名负盛泱,有数不清的男男女女想要搭上他的线,但是西淮并不想得到银止川的“恩宠”。
那甚至让他感到痛苦。
“西淮公子。”
秦歌轻吸了口气,走上前去。
西淮一怔,靠近烛台的手颤了一下,险些被火舌舔到。
他方才一直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想照月手上那本词薄的事怎么解决,没想到还有认识的人没有离开。
他转头朝秦歌望过去,秦歌靠近说:“夜深了,银哥儿进了宫,西淮公子要回去么?我派一辆马车送公子。”
西淮摇摇头:“不用了......我在这里待一会儿。”
他的声音很低,眉眼也艳丽,有点勾人的意思。但是瞳孔是冷的,简直像一片荒原里的月色。
半边脸颊映在烛火中,显得犹如白玉的质地。
“这里人员混杂。”
秦歌往周遭看了一眼,挠了挠头:“公子一个人在这儿不安全。哎......你和银哥儿是为我的事而来的,要是西淮公子出了什么事,我可怎么跟银哥儿交代嘛。”
西淮一怔,唇角翘起,笑了一下:“是啊......你不说我都快忘了,我是个小倌。”
身家性命都在人家手里的小倌。
“哎,我不是这个意思......”
秦歌则发觉自己表达有误,赶忙解释道:“我是怕西淮公子呆在这儿久了,会遇到危险,不是怕您趁机跑了......”
“没关系。”
西淮却说,他声音平静,淡淡道:“这种话,我已经在别的地方听过许多遍了。”
“唔。”
秦歌应声,觉得有点尴尬,但又不知道再说点什么别的好。只能在推椅,在西淮身边坐下。
“您在烧什么?”
看了半晌,他禁不住问:“这不都是写了字的纸么......九阍、逢虏、玉帐欢......”
他念着。
西淮已经将没有送出去的词纸都撕碎了,只能看出一些零星的字词,而拼不出全诗。
“之前买的一本杂书。”
西淮答:“闲时随手翻过,现在用不上了,就不如烧掉。“
“哦。”
秦歌说:“......看着这字写得真不错,烧掉怪可惜的。”
“有什么可惜的?”
西淮却问。他几乎是毫不留恋地将纸页都递入了火舌中,看着它带着上头的绝艳词笔都化作灰烬:“在这世上......最负文人的,就是书......!”
“......”
秦歌不知道西淮为何突然说出这样的话来,他只怔怔看着这小倌的侧脸,见他平静如寒玉,橙红的烛火跳动在他漆黑的瞳孔里,映出一点点别样的光彩来。
但他的容貌依然显得那样平淡又悲伤,不知想到了什么。
“没事了。”
良久,纸张都烧尽了,西淮推椅起来:“回去罢。”
“哎......”
秦歌说:“外头正下着雨呢,我送您一程。”
西淮从阁门前的一块护栏中拾起一把伞,头也未回:
“不用了。我自己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