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
伙计们表情凝固,窃笑戛然而止,嘴角尴尬地扭成一条线。
“怎……怎么了?”
鄙夷归鄙夷,这妹仔若真和洋人看对眼,他们是万万不能得罪的。
林玉婵察觉到众人眼神,才意识到自己方才的举动太过随意,大大拉低了大清国的女德水准。
枪打出头鸟,不能在这当口显个性。她赶紧三贞九烈地甩开赫德的手,对伙计们严厉喝道:“还不快去找掌柜的,让我一个人应付么?”
众人如梦方醒,赶紧派两个人跑了出去。
林玉婵转向赫德:“我见过詹先生为了省事,有些出入货物没往总账上记,但提货单底件都存在盒子里。我一样样给您对。”
*
尽管林玉婵看不上德丰行从里到外的做派,但今天这事,她飞速权衡了一下,还必须帮忙。
赫财神要实现他“清廉海关”的梦想,要杀鸡给猴看,意在震慑广州城所有的外贸商行。
若是德丰行糊里糊涂地当了这只鸡,被海关定了个偷税漏税,即便后来洗清罪名,也免不得冗长的诉讼和巨额贿赂。
覆巢之下无完卵,若是德丰行有什么差池,她这个最底层的包身工肯定不会有好日子过。
若是德丰行不幸倒了,按照破产清算程序,她定然是第一批被卖掉的。
伙计们其实也知道这个道理,所以第一时间想到行贿,先争取一个喘息之机。谁知洋大人不吃这一套,只能傻眼。
林玉婵“匹夫有责”,站出来,硬着头皮对账。
账本潦草,还好关键数字都清楚,她平日又格外留意过每日的对账过程,从自己知晓的交易慢慢往前推,直到王全买她之前,再到年初……
赫德也逐渐眉目舒展,一边打量这个狡猾的小女佣,一边翻着海关留存的记录一样样比对,最后有些好笑地评论:“你们怎么一直在亏钱呢?”
这道题伙计们总算能答,争先恐后地说:“年景不好,洋商也来的少,不如往年,不如往年!”
林玉婵翻着账本,也暗暗心惊。德丰行做着茶农和洋人的中间商,拿着高额的佣金,反手还能放贷收息,看似无本万利,这两年竟然一直是亏损状态。
无怪赫德作为粤海关副总税务司,发现德丰行上缴的税款逐年减少,以为有猫腻。
但赫德紧接着又指着一处问:“虽是如此,某月某日,某洋行从德丰行收购茶叶若干担,每百斤茶叶二两半白银的正税全部缴清。但你们的账目上却没有相关的记录。德丰行该缴的税在哪里?”
这问题普通伙计回答不了。茶行的雇工们等级分明,不是自己的职责不许过问,以免出现越权谋私之事。
林玉婵却不受这规矩的约束。她在进出干活的时候经常听到过王全的抱怨,马上说:“我们交了啊,只不过是交给‘厘金局’的。厘金局的人说,他们是奉巡抚衙门的命令,代扣税款,充作军饷,以便剿匪。对了,外国洋船按吨位收取的泊船费,也是我们交的。有没有进海关的银库,我不知道。”
她在历史材料里读过,鸦片战争以后海关改制,关税直接输送到中央财政,以充作战争赔款;而地方政府则失了财源,不得不对百姓变本加厉的盘剥,导致更多民变。
她故作委屈地一摊手:“我们总不能交两遍税啊。”
果然,赫德一听之下,立刻又皱起眉头。在他的小本本上记了好几行。
林玉婵开了这个头,其他伙计也突然醒过味来,大家七嘴八舌地诉苦:“官府盘剥得狠,每年都有不同名目的税款,这些都是不走账的!大人明鉴!”
这些话没过脑子,赫德瞬间从中嗅出了无数漏洞。他脸现红晕,碧绿色的眸子微张,兴奋而克制地问:“所以交到海关的单据,都是伪造的了?”
伙计们瞬间脸白:“这……”
林玉婵孤注一掷,点点头,“我没参与文书工作,但我觉得应该是。但这也不能怪茶行。地方官府首肯,交过厘金杂捐的货物不必计入出口总额。如果真按那些名义上的交易数目去交税,茶行早就破产了。”
众伙计全都噤声,难以置信地看着她。
且不说她那些如数家珍的专业名词是哪里学的;洋大人的态度刚刚松动了些,她竟然自杀式地宣布,商行造假账!
就算是他们先说漏了嘴,那她也应该死鸭子嘴硬帮着圆啊!
赶紧齐刷刷跪下来:“大人千万别信她,这婆娘信口乱说,她想出风头,引您注意……她其实什么都不懂……”
赫德按着太阳穴:“好吵。”
林玉婵飞快地权衡了一下:商行被地方官府盘剥导致利润下降、应交税款减少,本质上和海关的利益是冲突的。
倘若换一个假公济私、中饱私囊的大清官员,见商行交的关税少了,必然会震怒,会治罪。
而赫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