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德今日是典型的维多利亚时代上流人士的打扮——外套、马夹和西裤,一丝不苟的三件套,马夹边缘系着金属怀表吊坠。硬挺的丝质礼帽,让任何佩戴它的绅士气场全开。胸前佩着镶了珍珠的针式领带夹,将丝绸领带固定出漂亮的皱褶。瘦长的双手配了手套,风度翩翩地朝她伸出来。
林玉婵看着舞厅里一簇簇旋转的小花伞,抱歉摇头:“我不会。”
是真不会。上辈子在学校两点一线,只学过兔子舞。
“海关不是大清领地,你得入乡随俗,”赫德大笑,“我决定了,这次新官上任的第一把火,我要规定所有女雇员都得学会交谊舞。”
说话间,他已圈住她的背,轻轻一拉,一连旋了三五步,融进音乐节拍里。
“醉了。”林玉婵无奈地想。
不过赫德很好心地没给她难堪,选了个最简单的舞步,她不过脑子跟着走就行了,两三轮之后,便初窥门径,不至于慌乱。
舞厅里众洋人见新任总税务司大人带了中国舞伴,起哄欢呼一阵,有人叫了一句“干杯”,然后各自饮酒社交。
在十九世纪的欧洲,上流社会中有着严格的社交礼仪,繁琐程度和中国古礼不相上下;但那些拥有巨大封地的蓝血贵族一般也不会来远东冒险。聚集在这个舞厅里的洋人,出身良莠不齐,从皮匠的儿子到男爵的私生子,高低雅俗荟萃一堂,唯一相通的一点,便是他们都有着征服东方的勃勃野心。
他们不讲究那么多繁文缛节,他们能用银子摆平一切烦扰之事。在远东这个野性弥漫的舞台上,他们就是最高等的上流社会。
起雾的玻璃窗外,贴着一个个惊诧莫名的鼻子。那是华人厨师和杂工,正如饥似渴地窥探着舞会盛况。
洁白的桌布上一尘不染。无数高脚杯里带着残酒,被人随意乱放,让侍应生一**收走。太太们穿着华丽的洋裙,露出雪白的肩膀和胸脯,腰肢却束得盈盈一握,以致胃口娇小,浓汤牛排甜点之类都是浅尝辄止,剩在银盘里,也马上被倒入垃圾桶。
“赫大人,”林玉婵终于觉得不自在,抬头轻声说,“租界里的难民见过吗?每天都有饿死的。”
“今天是我的庆功会,你第一句话却对我说这个。”赫德嘲弄地看了一眼对面酒池肉林的中式宴席,“你敢去对那些梳辫子的官老爷进谏吗?承认吧,你就是觉得本官好欺负。“
“这叫看人下菜碟。”林玉婵坦然道,“赫大人在京城历练一番,应该比我更加深谙此道。”
赫德笑了,唇齿间带着威士忌的香气:“第二把火,组织慈善募捐,赢得华夷两界的支持与好感。多谢提醒。”
室内乐风格一变,奏上了愉快悠扬的小步舞曲。赫德推推她腰,示意她跟着旁边太太们学。
“还有,我并没有接到你的续约申请。”他凑近,轻声问,“还没想好?”
林玉婵不语,低头看脚,专心拌蒜。
赫德无言许久,才说:“好吧,我为我上次的鲁莽道歉。我本以为,让你做英国人是对你最好的褒奖和感谢,但你拒绝了。我想了许久,才想明白一个简单的道理:你根本不想做英国人。”
林玉婵惊讶地抬头。赫德吐字清晰,语调轻柔,仿佛跟旁边人一样,只是在跟女伴谈论方才那杯惊艳的樱桃利口酒。
“那么我换个方式邀请你。你不必费心融入外夷的圈子,你可以自由居住在上海,有什么需要你提供建议的文件和议题,你负责提供你的看法——就像中国官员的幕僚一样。我在此次进京途中读到一首诗,‘不拘一格降人才’,相信我,林小姐,你不再会遇到比我更加不拘一格的雇主。儒家文化轻看女子,你在中国人手下只能做卑微的女仆,而我……”
“不用那么麻烦。”林玉婵突然说。
她的脚步有点渐渐跟不上节奏,被赫德牵着随波逐流,头脑有点晕。
刚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她心气儿高高的,宁可自己饿肚子也不想出卖民族大义。可是半年多“社会的毒打”下来,她的发现要堂堂正正地活着太难了。
现在她的底线前所未有的低。她满脑子都是“两千两银子”。
“赫大人,”她问,“敢问您月薪几多?”
赫德本来微醺,眼神迷离,听她这唠这个立马不困了,双目炯炯地看着她,笑道:“比以前翻倍,八百两银子,外加生活津贴。”
若在以前,林玉婵听到这个天文数字,多半会匪夷所思:一个月八百两?
现在呢,她心里淡淡“哦”了一声:才八百。
当然不能跟他借。赫德拿大清俸禄,要是让他出钱去救反贼,赫德再器重她,反手也得忍痛割爱,亲自送她去上海县大牢。
她问:“那您下面的帮办、供事、副官、商务委员……”
赫德打断,“有话直说。”
林玉婵一边追逐舞步,一边一心二用地盘算:容闳跟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