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竟,不是所有人都能理解他在做的事。
中华文化博大精深,四书五经、孔孟之道还学不过来呢,还办什么新式学校,编鬼子文教材,殚精竭虑,报酬也不高,有这时间做点什么不好。
他笑道:“你给我看的那本狗屁不通的注音书,哈哈……我实在是没法忍受让它误人子弟。因此海关派人找我编教材,我二话没说就答应了。他们明年正月就开课,催得可急呢。我编出一本,他们拿去用一本,现在这是第三册……如今回想,应该稍微还个价,争取一下报酬,哈哈哈……”
……
“股东大会”一直开到天色擦黑。这时候有人敲门,原来是义兴的伙计们到了,吭哧吭哧,把林玉婵新买的保险柜搬了进来。
容闳趁机告辞:“林姑娘,我走了——既然你有保险柜,那店铺的利润就先存在你这里,我年后再取。”
他匆匆把那些合约、账单、还有教材笔记塞进包里,不防掉出来一张印刷纸,落在林玉婵脚边。
“哦,书签,”他见林玉婵弯腰要拾,赶紧说,“随手捡的,不要了,让人扫了吧。”
林玉婵还是将那“随手捡的书签”拾起来看了一眼,原来是广告单。
纸张印刷越来越便宜,如今也有不少商铺开始发传单小广告,从绸缎庄到大烟馆都有。林玉婵自己也印了不少,塞到租界洋房的信箱里,附赠一小包茶叶。
手里这份广告是某外资铁厂,倒是新鲜。
容闳见她研究那广告单,笑道:“如今朝廷里有风向,要大力发展实业工业,引来不少外商投资办厂。这是好事。哎,去年我游历太平天国时,也曾向他们提出类似建议,可惜无人响应……不料却是满清政府首先想通了。”
他唏嘘一阵,告辞离开。
林玉婵拿着这份广告,心潮澎湃。
“洋务运动”真的正式开始了。
虽然它的寿命只有几十年,最终会消弭在更大的历史浪潮中。但至少,让她赶上了这个大清朝前所未有的、最为对外开放的时代。
她饶有兴致地读着那广告单上的一行行小字。
“制造收购各种机械……船舶零件……军用枪炮……钢铁回收……”
她突然尖叫一声,拔腿就往门外跑,追上了刚刚完成送货的义兴伙计。
“鹏哥!”她差点一头撞石鹏身上,满眼兴奋的光,将那张广告单高高举起,“这单子,带给你老板,就说我捡……”
她犹豫一秒钟,狡黠地改口,“就说我特意找来的。他要是不明白,让他来问我。”
*
出乎意料,苏老板十分高冷,一连数日没有音讯,连个口信都没捎来。
林玉婵不免泄气,觉得那广告单大概被鹏哥半路丢了。
她跟徐汇茶号续签了新合约——这次的茶叶加工数量更加巨大。毛掌柜不能单独做主,写信跟另外一个合伙人商议过,才寄来签好的合约。
有了林玉婵这个客户,徐汇茶号如今日子也舒坦。多请了一半的师傅,店面也重新装修了一下——虽然只是多了些书画瓷瓶点缀,但林玉婵看在眼里,有一种“为什么我在帮他们赚钱”的迷惑感觉。
当甲方嘛,生活就是这样。她告诫自己,要习惯。
“弄堂阿姨茶叶罐工厂”的产能彻底跟不上。在吴杨氏的建议下,改租了浦东乡下的一个大院。那村子流年不利,某次被太平军攻占又撤退,一半男丁都被官府稀里糊涂当叛匪杀了,如今留下许多孤儿寡母。其中一人是吴杨氏的亲戚。吴杨氏于是将茶叶罐加工生意外包,包给了这个寡妇村,请同一个画师上门培训,自己当中介,抽点薄水。
江浙一带经商风气浓厚,不少女子也理财有道。吴家两寡妇相依为命,本来就有丰富的掌家经验。这一年跟林玉婵接触多了,近墨者黑,更是添了胆子,开始出面张罗女子工厂了。
林玉婵放手让这阿姨折腾。反正只要茶叶罐质量合格、成本可控,她就不管是谁画的。
吴氏父子的牌位彻底鸟枪换炮,修得光鲜锃亮,一人头顶一个小亭子,逢年过节还有肉吃,想必在地府里也是人人羡慕的对象。
最后,还有和义兴的运输合约。
自从苏老板搞到海关免税`票,一夜之间,几乎半个上海的华人帆船都备了外国旗,有的为求逼真,还会真雇个洋人水手放在船上,查税的时候装门面。
当然,这种免税`票的范围仅限于和内地太平军占领区的贸易船只。能免税的机会,在总体运费里也占比不多。但这已经小小地影响了沪上运输业的生态,将运费成本降了那么百分之六七。
林玉婵觉得,是时候重新谈谈价格。
毕竟这“免税`票”的信息,是她先从海关内部布告栏看到,然后助人为乐,主动告诉苏敏官的。如今世情险恶,这么傻白甜的“友商”已经不多了,他要是不降价他良心不痛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