泽方郡夜里向来寒凉,担心水用时变冷,方才士兵端来的皆是热水,需要在这里晾上一会才能用。
帷帐内水雾袅袅,晕开了战甲上的寒光。
等江玉珣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与应长川面对面坐在了帷帐内的桌案旁,手中还多了一杯姜茶。
问都问了,江玉珣也不再掩饰自己的好奇:“……臣此前似乎从未听过陛下于战时负伤的消息。”
近些年来大周连年征战,应长川完全没有闲下来的时候。
他是怎么做到在身负重伤前提下征伐天下的?
桌案那一头,应长川轻轻笑着随口道:“此伤并非战时所负。”
“不是?”江玉珣不由吃了一惊。
帷帐内雾气缭绕,衬得对面人的目光也不似往日锐利。
应长川顺手拿起烛铗剪掉灯芯,末了微眯起双眼,似乎是陷入了回忆之中:“前朝灵帝十一年,折柔南犯大周。期间聆天台大祭玄天数次,但战事仍旧吃紧、连连败退。”
沉缓慵懒的声音,似乎在这一刻融入了飘散洋溢的雾气之中。
江玉珣不由跟着他的话轻轻点了点头。
“巫觋随之向灵帝献言,并坚称祭祀之所以没有效果,是因为人牲的等级不够。只有寻来更尊贵的人牲祭祀玄天,战事才会得到逆转。”
江玉珣瞬间瞪大了眼睛。
在前朝,并不只有奴隶会沦为人牲。
贵族甚至于皇室成员,更是高等级的祭品。
应长川说到这里,他几乎已经能够猜到后面发生的事情了……
“于是前朝靖侯便提议,以其次子为人牲,大祭玄天。聆天台欣然应允。”应长川缓声道。
果不其然!
江玉珣握紧了手中的姜茶,呼吸随之一滞。
——前朝靖侯是聆天台虔诚信众,且一心想抱皇室大.腿,而他的次子就是应长川本人!
“后来呢?”江玉珣忍不住追问起来。
烛火映在墨色的眼眸中,他的目光在此刻变得格外亮。
前朝灵帝十一年的时候,应长川似乎才十岁左右。
江玉珣不觉得自己他能凭自己的力量逃出生天。
说到此处,应长川忽然一点点笑了起来:“将要动手时,折柔退兵了。”
灵帝十一年夏,折柔大旱、河流断流。
见此情形,游牧为生的折柔便南下侵扰大周,谁知道打着打着雨竟然来了。
折柔士兵无心恋战,纷纷回去照顾家里牛羊。
这场战争终以前朝赔款、纳贡为终结。
战争既已结束,那祭祀自然也不在作数。
众人默契地不再提此前那错误的占卜,只有差点沦为“人牲”的应长川将其深深地刻入了脑海之中。
原来是这样啊……
江玉珣终于在此刻明白了过来。
经历了这些乱七八糟的事,
他怎么可能不厌恶聆天台!
……但话说回来,应长川身上的伤又是从何处来的呢?
江玉珣下意识将心里的话问了出来。
“靖侯病重,故技重施寻巫觋为自己续命,”应长川喝了一口茶漫不经心道,“可惜还未动手,便在混乱中被‘人牲’所杀。”
他的话语里满是笑意,却听得江玉珣心底发寒。
不用猜就知道,应长川口中的“人牲”就是他自己。
江玉珣小声问:“陛下的伤就是那个时候留下的?”
“嗯。”应长川笑着点头。
江玉珣的手心泛起一层薄薄的冷汗。
——应长川趁乱杀了靖侯,这件事被他母亲强压了下来,对外以“病故”相称。
而养好伤后,他也被送入了军中。
楚朝末年,朝廷由上到下皆一片混乱。
兄弟相残、父子相杀的事一点也不稀罕。
但靖侯却并不是为了争权夺利想要杀他,只是因为所谓的“祭祀”。
这就离谱!
江玉珣的心跳忽然缺了一排。
氤氤氲氲的热气沾湿了江玉珣的睫毛。
见他神情无比复杂,应长川忍不住笑着问:“爱卿这是什么表情?”
江玉珣觉得“可怜”这个词一点也不配应长川,他咬了咬唇下意识说:“陛下的确是有些惨。”
等一等——
这天下哪有人随便说皇帝惨的啊!
自己的话似乎是有些没礼貌了……
江玉珣立刻噤声,顿了几息后放下手中的茶盏,看着应长川的眼睛非常认真地说:“对不起,陛下。我不应该这样说你……”
应长川有些意外地垂眸朝眼前的人看去。
黑亮的眼眸中只有自己一个人的身影,江玉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