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川,太白,沉剑池畔。
明非半倚剑碑,抬眼看这风雪漫天。
身旁雪地上静静躺着他的佩剑,剑刃霜寒。
他看了一会儿,喉头滚了一滚,灌下一大口酒,喟叹一声,再惬意似地微微眯起了眼。
风雪配烈酒,再合适不过了。
太白剑客多好美酒,明非也不例外。
无酒不欢,最喜醉后或兴起拔剑与同门切磋,战个酣畅淋漓,或醉倒在沉剑池畔,说些不着边际的话。
他在同门眼中素来寡言稳重,就这点小毛病,以前还没少受公孙剑念叨。可惜大师兄立身不正,自己也是个小酒鬼,当然没什么说服力。
明非一声不吭地任公孙大师兄批评数落,时不时点头表示明白,心里却盘算着哪天再去独孤师兄的酒窖里再摸一坛子酒出来。
太白山上没人敢跟他喝酒,除了小师弟。
可惜小师弟也不爱酒,但他烤得一手好鱼,用来佐酒再合适不过。
除了练剑,他们俩最常做的事情就是聚在沉剑池边,一个喝酒,一个烤鱼,再聊聊天,倒也相处愉快。
只是他昨日启程去了徐海神刀堂,眼下不在这里。
想起往事,明非又灌了一口酒。
说来小师弟也不止是小师弟,还是他的亲弟弟,跟他一样姓明,叫明久。
明非六岁拜入太白,十三岁其母病故,回家奔丧时,见自己还没桌子高的小弟脸上沾着灰,搬来板凳擦桌子,再熟练地踮起脚尖打水做饭。
他沉默了。
哪怕在母亲的葬礼上明非也没有掉泪,也不会说什么话来表达感情,只是等过几日回程时,就把他弟弟拎上了太白。
生平从不求人的明非第一次跪倒在掌门风无痕面前,恳求师尊破例准允他将幼弟明久留在山上教养。
风无痕摸了摸胡子还没来得及说话。这时独孤飞云路过,随口问了一句你弟弟多大了。
得知那孩子不到六岁时,他想了想又说:“今年太白的试剑大会也快到了,不如让他去试试吧。”
风无痕也说这主意好。
然后这事就定下了,同年参加试剑大会的孩子里临时插进来一个明久,不过根骨不错,大家心里也没有不满。
明非心里松了口气,手这才从不知不觉握得死死的剑柄上松开,恍惚发觉自己出了一身汗。
再然后,明久就成了他小师弟。
明非望着秦川的风雪,忍不住多喝了几口酒,不知不觉酒囊里的酒就少了大半。
他属于喝酒不上头的类型,眸子越喝越清亮,看不出什么醉意,忽而起身拔剑,在雪地里舞了一套太白剑法。
当剑招落下最后一式时,他听到雪地里突然有脚步声传来,明非抬头看了一眼,随即收剑归鞘,欠身朝来人行礼,“唐林师叔。”
唐林微微颔首,踩着一地风雪,缓缓走到他身边,竟是一撩下摆坐了下来。
明非也跟着坐下。
沉剑池波光粼粼。
“你来了。”
“是……”
“怎么没见明久?”
“前些日子,我送他去了神刀堂。”
唐林点了点头,赞许道:“年轻人多些历练也好。”
明非仿佛有些拘谨。
他不是第一次来沉剑池,此前也见过这位唐林师叔,但总觉他身上似乎带着一种与太白迥乎不同的气场,却又格外契合。
就像药王谷中凌雪的梅花。
明非觉得书中的芝兰玉树,用来形容唐林师叔真是再贴合不过了,听说他在成为太白的护剑师之前,本就是巴蜀唐门的世家公子。
明非从没去过唐门,但看着他总能遥想几分蜀地山水的清贵风流。那大概是和太白不一样的风景。
“说来,”唐林忽然道,“你弟弟去了神刀,你可也想下山瞧瞧?”
明非一怔,有些意外,“师叔何出此言?”
他性子到底是与明久不同的,常年待在太白练剑喝酒,这样一成不变的生活在外人看来或许无趣,但明非却觉没什么不好。
或者他内心深处,是抗拒着变数的。
“年轻人不要老待在一处地方。”
唐林似乎一眼就看出来明非的不情愿。
他也没再多说,只笑了笑,拿起明非放在身旁的、已经空了大半的酒囊晃了晃。
“闭门造卒于剑法无益,趁年轻时多出去走走,长长见识才是真。”
这种事情,终究还是要明非自己想通才对。
唐林也不知自己为何出言提点这一句,大抵因为是明非和从前的他太过相像,沉默寡言,克己守礼,循着既定的道路理所应当地走下去。
可是年轻人总该有年轻人的活力,没道理把日子过得跟一潭死水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