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梁熵有次跟友人相谈时,忽然问起:“你见过真正的,受惊般的小鹿眼睛吗?”
友人姓褚,觉得梁熵这话问得挺有意思,自以为敏锐地抓住了重点,反问道:“真正的?”
梁熵点头:“真正的。”
友人扇了扇手中的折扇,漫不经心地道:“那你先告诉我,不真不正的,是甚么个样儿的?”
梁熵指了个方向,说:“围场里养殖的那些,知道自己今日是生,亦或是死的梅花鹿群,便是。”
被圈养供人食用和拿来游猎的梅花鹿群啊,它们也有悠闲气定的时候,却能认得人,见过同伴的死亡,知道危险的气味。
在看见握在人手中的弓箭时,心中清楚:“哦,这人手中的箭,是来猎杀我的”,于是它们惊慌失措,拼尽全力奔跑,四散逃命。
可,野外生长的动物不也是如此地吗?
难道还有乖乖躺在原地不动,任你宰割的蠢货不成?
褚姓友人不由发笑,梁二真是有意思极了,竟说有人比那真正的梅花鹿的眼睛,还要无辜洁净。
友人觉着他强词夺理得太坦然,然而转头,却问梁熵:“你见过真正的?”
梁熵意味深长地扫了他一眼,欣慰这愚人终于抓到了问题的精髓。
伸手完全推开了半开着的窗扉,梁熵望向远处那颗傲然挺立的白果树,心情愉悦地朝着虚空扬了扬手。
一瞬间,好似那日午后偶尔撞进他心尖的双眸,陡然浮现在了眼前。
单纯的,纯粹的。
他点头,声音清扬:“是的,我见过。”
......
“老奴也见过。”
齐管事跪在地上,如是说道。
梁熵面无表情,坐到了靠窗的长榻上,一言不发,却不怒自威。
房中的气氛有些沉闷,秋风萧瑟,丝丝缕缕地从外头飘进房中,冰凉冰凉地贴在人的肌肤上。
齐管事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冷颤。
“......老奴第一次见那孩子,是在四月中旬的时候,也是在一棵白果树下。当时那孩子就躺在湿漉漉的地上,周围铺满了白果树的球花。”
因为主院那一片,有一棵白果树听说曾是高祖年少时,亲手栽种的唯一一颗果树,尽管现在庄子赐予了梁熵,下人们在打理庄子的时候,对那颗白果树,总是格外的精心。
后来见白果树树形优美,不论是春夏季的嫩绿,还是金秋的黄色,看着都是极为美观。
庄子里的人便也学着在自个儿住着的院儿里,移栽上了那么一棵。
幼树还未完全长成,比不上已经饱经风吹雨打、年轮深久的擎天老树。凌晨的一场大雨,风猛而烈,不消时,就能打得它落花流水,不堪受负。
齐管事担心自个儿院里才刚盛开的白果球花遭了殃,雨才将停,眼见已经忙完了手头的事儿,他便马不停蹄地前去查看。
没曾想,球花确是遭了殃,落了满满的一地狼藉不说,被风一吹,还在扑梭梭地不断往下掉叶。
而树荫下,竟还躺着个白白胖胖的姑娘。
姑娘一身鹅黄色的大袖衫大喇喇地铺在地上,她蜷缩着身子,半边脸直接就贴着地上的湿漉漉的泥土,好似正睡得香甜。
齐管事回忆道:“当时乌云罩顶,天蒙蒙亮,那姑娘躺在地上,身上的衣裳半湿不干地,头发都耷拉了下来,脸上划了一道又一道的猫抓般的污痕……老奴当时吓了好大一跳。”
还以为他们庄园里出了命案,还是来了精怪,正想呼喊护卫前来查探,躺在地上的人儿却动了起来。
“她从地上坐了起来,小手脏的啊,想也不想就往眼睛上揉。好一会儿才发现了我,可眼见老奴就站在不远处,她的表现却特别地淡定从容,仿佛习以为常了般,还伸长了手,懒懒地打了个哈欠。”齐管事笑着摇头。
听着齐管事的描述,梁熵脑海里突然就浮现出了午间在院子里撞见的一幕,稍微一联想,都能想象得出当时的画面,在齐管事的眼里有多滑稽无语了。
他没有轻易地打断齐管事的叙述,反而起了兴趣,身子缓缓地向后靠到椅背,端起茶盏,好整以暇地听他继续说道。
齐管事见状,高高吊起的心脏慢慢地放了下来,更加事无巨细地回想了起来。
“老奴没有冒然上前,而是就地质问她是何人,为何来此。结果原本懒洋洋的人儿,面色却突然难看了起来,随手往地上一抓,提着裙角便开始跑了起来。”
他当时以为她手里抓着的是泥土,是做攻击用的,于是便大声在后头呵斥,顺手抄了墙角的棍子,拔脚就追了上去。
小姑娘被他手中的木棍吓得花容失色,好几次都差点摔到了地上,可逃跑的速度竟是一点儿没有慢下来,反而加快了不少,左拐右拐地乱窜乱钻,累得他气喘吁吁,却愣是没让他追上半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