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邓意潮早就来了。
得到今晚她要出来看灯的消息,他早早便在长华街候着。
果不其然,没等多时他便瞧见了何楚云乘着马车来了。
他早就听说邓家要与何家结亲。那个人做家主虽说是迟早的事,但换人也不是没可能。
他爹是个十分重视门第的人,钱财对他们邓家已是鸿毛之物。他爹放出话,只要能娶了侯府嫡女,便立刻将家主之位传给邓意清。
但何家是要与邓家结亲没错,可到底也还没红纸黑字定下与谁结亲。那个病秧子都可以,他凭什么不行。
如果他能能娶到这国公嫡孙女,届时那个人手上的筹码便会大大减少。
邓意潮小时候也是受尽宠爱,十几年前却不慎走丢。几经辗转,被人伢子卖到了北洲。
其实他在北洲过得并不好。
买他的人家里生了变故养不起他这多余的货,就把他扔进了荒山让他自生自灭。几近生死边缘。
他见过蛇是如何蜕皮的,见过虎是如何诞崽的。吃过野果,啃过树皮。
后来一头狼将他咬伤,垂危之际被一个猎户捡回了家。
可捡他的这个猎户并不是好心发作。
他一个没爹没娘的野孩子,被那户人家当成下人使唤。
他没有名字,因着猎户是从狼口下救的他,他又成天不听话,还龇牙咧嘴地咬人,就直接叫他狼崽子。
猎户家里孩子不少,捡他也只是想多个干活的人。不舍得给他吃饭,就给他喂些粗草粮。他现在都忘不了他在牲畜窝里与一群猪狗抢饭吃。
几年间,因着小时候在山中的经历,让他把野性刻进了骨子里。有时不慎犯了错,那猎户打他打得马鞭都断了,他都咬着牙不肯认错。
奈何他太犟,打也打不服,猎户大骂他就是个不知恩的狼崽子,再踹了几脚便作罢了。怕给他打坏了没法干活。
又怕他惹事,猎户平日里就给他栓在窝棚。
一年除夕,他身着脏黑的单衣躺在草棚里,外面下着雪,因围栏不高,一些薄雪还顺着风飘到了他的窝里。
邓意潮张开嘴,一粒雪花落尽了他嘴里,他还砸吧砸吧试图品出味道来,活像一只小兽。
他忘了自己的名字,忘了自己的来历,只知道自己是个‘野狼崽子’。
听着屋中猎户与家人嬉笑的声音,他突然觉得这么活着挺没意思的。
食不果腹,衣不蔽体。他连窝棚都出不去,更别提将那猎户碎尸万段。
他不想再这样下去了,他也想吃热乎饭菜,想穿新衣裳。
他揉了揉自己的脸,想起前些天下过雨后,猎户的小女儿瞧着他干净的脸怔神的样子,就知道自己肯定生得不错。
他是像个野种,但他不是傻子。
逐渐长大,他长得越发俊朗。他发现了可以不用挨打的法子。
他开始装腔作势嬉皮取笑。越来越听话,讨得家中长婆婆欢心,直唤他是个听话的乖孙儿。
就连家中那几个姐姐妹妹,都经常红着脸给他送吃的。
原来带上面具,就能改变一切。
他变得十分会看眼色,知道什么时候该撒泼取闹,知道什么时候该听话懂事。知道什么时候该大显身手,知道什么时候该藏锋守拙。
他活得越来越顺利,甚至不想找猎户报仇了。他计划着,等他满十六就离开北洲,去南方寻个生计重新开始。
直到那猎户想将他送出去给一个乡绅家里的痴傻女儿做上门女婿。
若能成,就能换好几亩田,好几袋米。
他看着往日对自己挤眉弄眼的猎户女儿此刻像被毒了嗓子的哑巴,对自己眉开眼笑的长婆婆只顾盯着她自己的亲孙子算计着孙子娶亲得花多少钱。
家里男丁要成亲,他便只能被当做货品发卖。
他不明白。只觉这些年装傻耍楞毫无意义。
就在他捡起一把砍刀想结果了这家人,一匹快马驶进了小院儿。
那人说:小少爷,可算找到您了!
这一刻他更不明白,为何老天总想耍弄他。
他听过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的老话。但他却不信,他手上放下了砍刀,却悄悄将其藏在心里,仿佛在用心头血滋养着那把刀。
他换下了不合身的灰旧衣裳,换上了布料滑得让人心惊的华服。
回到了敏州。
虽然他在这里生活到了三岁,可他开智晚,儿时记忆全都不记得了。
明明是他出生的地方,但他仿若没有来过,一切都重新开始学。他看上去也不似敏州生人,任谁见了都想问问他是不是外邦人。
他学着用饭礼仪,学着看书写字。跟家里的教习学着如何说话做事。
他忙得喘不过气,却感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自由与愉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