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梦龙闯进来,“玉官,不能说,勿要意气用事!”
他不说便罢了,偏他说了,她便再也忍不住,恨声道:“有什么不能说!我偏要说,要全天下人都知道,你们这些有权有势的人做的好事!”
静临瞠视着她的脸,从她口中说出的每个字她都听得一清二楚,可它们连缀起来,却惊得她一时发懵。
那日忘机亭集会后,郑珏遣来锦衣卫,用一顶不起眼的绿呢软轿抬走了水生,从西郊一路走到府前街,再从府前街走到棋盘街,经承天门进入内宫,沿着看不到头的深深宫墙,一路将人送到了乾清宫的龙床上。
那只病歪歪的真龙天子服下一粒红丸,粗暴地玷污了谪仙般的、与谢琅酷肖的水生。
三日后,又慑于李贵妃的威仪,将个“狐媚下贱的戏子”扔垃圾般扔出宫外,“主子不杀她,是嫌脏了手呢,还不快滚?”贵妃身旁的宫人如是说。
陆梦龙也在大明门外等了三天,那是自责、愤怒,偏偏又无可奈何的三天,便是将满腔的血都呕出来,他也无法代替水生受难,更无法将时日转换到集会前的那日……他能做的只是将死人一般的水生抱起来,踏着大明朝的天寒地冻,将一个酸腐儒生的单薄足迹一路印下,从巍峨的皇城直到西郊草民居住的石头院子,像是在记录一种罪恶。
只是这种记录很快便被证明是徒劳——不到半个时辰,满城杂乱的脚步便将他的足迹搅乱了、藏匿了。
风一起,新雪一落,便谁的足迹都看不到了,惟余一片宏大而壮阔的莽莽皑皑。
郑珏是什么时候看上水生的,若是没有陆梦龙牵线搭桥、没有段不循宴请郑珏,这事是不是就不会发生了?
还是说,率土之滨已经尽被一种无形的东西覆盖住了,而水生注定无处可逃?
当然,为什么偏偏是水生,这与谢琅有何关系……这些微妙的关联,除了日日在皇帝身边伺候的郑珏,没有人能够知晓。
只有段不循那日自认为胡思乱想的一瞬,曾经无限地逼近事情的真相,只是他也没料到,他的挚交好友并非为郑珏盯上,而是为郑珏的主子盯上了。
静临完全不知道,当日段不循的一叱令她侥幸逃过了一劫,只震惊于郑珏那样文雅的大珰,如何能做出这样的事……而施暴者,竟然是九五至尊,是英明神武的皇帝陛下。
皇帝,天子,天下万民的君父,儒家经典教出来的内圣外王……他为什么会玷污一个弱女子?
这样的灾祸已经令人震惊到不得不忽视受害者的苦难,而只聚焦于它的真实性,在心中反复追问:这是真的么?
玉官却比任何人都知道,这噩梦一样降临的灾祸是真实发生的,她的水生虽然活着,却已经死了。
“时日曷丧,予及汝偕亡!”
“水生!”
陆梦龙厉声制止,“小心祸从口出!”
玉官唇角浮起一丝讽刺的惨笑,“都已经这样了,还有什么好怕的呢!”
静临三个走时,陆梦龙将人送到门口,警告道:“此事非同小可,决不能向任何人说!一旦传出去,你们的脑袋也保不住!”静临很想刺他一句,告诉他,这样的见识她们也是有的,不劳他费心。可是目光一触到他深陷的眼眶,便看出了他未说出口的哀求,静临便忍不住同情起他了,于是将噎人的话咽下去,只略一点头,“好。”末了又加了句,“你放心。”
陆梦龙嘴角勉强向上走了走,却又因太过沉重而放弃,终于脚步散乱地回屋去了。
被欺凌,却不得不为施暴者掩饰罪恶,还要警告旁观的人缄口不言,他的爱美之心,痴心,纯粹之心,嫉妒之心,文人之心……整颗心都备受煎熬。可他不能躲避,无论水生是生是死,什么时候死,他都得在周家院子里熬着,默默承受着时时刻刻的、缓慢的凌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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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家途中,银儿忽地干呕起来,继而竟弯腰蹲地,呕个不停。
静临看她呕得辛苦,实在担心,便提议去看郎中,可她执意不肯,一度急赤白脸,恼得要哭。静临便以为她是心疼银钱,只等着捱到过完年后再去,因就更下了决心,今日非看个郎中不可。
“我这有银子,别担心。”
她安慰银儿,一边与翠柳架着她往坊门口的鲁记生药铺去,那里日日都有坐诊的郎中。
银儿被俩人连拖带拽地走了两步就急哭了,使出从未有过的大力将两人挣开,待挣开了,却又脱力地蹲下去,呜呜地哭起来。
静临见状便也恼了,“不就是银子么?我原想的是,咱们之间已经不计较这个了!你怎么——”
“我有了。”
银儿抬起头,一双泪眼空得令人心里发紧。曲炎那边还没动静呢,她安慰自己,许是年底他忙呢,年后就音信了吧,可心里还是忍不住委屈,怎么就成了这个样子?一切都是稀里糊涂的,稀里糊涂的欢喜,稀里糊涂的不安,稀里糊涂的抗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