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途跋涉的车队,最终停在了大宋江南西路吉州的一个村子,停在宋家的宅院门前,停在还没被扫干净的红色炮竹纸屑上。
这些大红炮竹,连同红色条幅,原本都是庆贺宋公子进士及第的。刚挂上没几日,就得撤下来,换成白旗白幡了。
个人与家庭的命运,就这样如同南方的山水,峰谷相继,起落无常。
身着丧服的仆役们跑出来搬行李,老孟则扶着宋慈下车,进到了一片白色装裹的庭院内。院子里摆了好几桌酒席,刚刚随了白包的宾客们正在闷头吃喝。听说宋家少爷从京城回来了,纷纷从凳子上起身作揖。
宋慈顾不上回礼,径直穿过庭院。用不着老孟带领,他循着专业团队的声响,就找到了父亲的灵堂。
灵堂里,一身白衣的宋老太太正愁眉不展地坐在主位,呆呆地注视着“房间里的大象”,那口厚重的棺椁。
棺材旁边,有几个和尚在念经,披麻戴孝的丫鬟和仆人则哭丧着,就仿佛躺在棺材里的就是他们的亲爹。
宋提刑的头七早已经过了,但因为宋慈还在奔丧路上,所以迟迟没有出殡。
“慈儿!”宋老太见到儿子,立马喜上眉梢,身子都往前欠了下。
宋慈连忙上前,弯腰把母亲扶住,然后半蹲下来,娘俩相拥痛哭起来。
“老头子命薄啊!”宋老太哭道,“临死都没有见你最后一面!”
“我倒是想看父亲一眼,”宋慈怔怔道。
“什么?”母亲觉得自己是不是听岔了。
“在先考下葬之前,”宋慈看着母亲说,“我想查验一下遗体,看看究竟有没有致命伤!”
“你爹的尸骨,”宋夫人说,“早就被他生前亲手带过的幕僚们反复察验过了,没有任何外伤,就是暴病而亡!”
“我想亲眼看看,”宋慈紧皱眉头,平静道,“否则,我永远不能原谅自己。
“这……”宋母为难了,“恐怕不合礼法吧!”
“老奴能说句话吗?”那个把宋慈从京师接回来的仆人老孟小心翼翼的说道。
得到夫人首肯后,老孟继续说:“这么多年来,老奴鞍前马后地跟着老爷去断案。有事没事,老爷就提到少爷。就拿最近这次山林纵火疑案来说吧,老爷在现场收集了关键证物,让老仆打包带回衙门,还不忘说了一句:‘我看别的提刑官,都是带着亲儿子临场勘察,收集到证物就交给后生保管。可我那个独苗一心只读圣贤书,所以就只好让老孟再辛苦一趟了!’”
“老奴的意思是,”仆人继续说,“老爷生前最大的愿望,就是将把他奋斗一生的提点刑狱事业交给少爷。可惜,未能如愿,老爷他就撒手人寰了!如果老爷在天有灵,看到少爷像个提刑官一般检验他老人家的遗体,确定究竟是病死还是他杀,那么老爷他一定不会介意,反而会十分宽慰。”
老孟一番话,把宋夫人的哀思也成功勾了起来。
“对啊,”她又哭啼啼道,“老头子的确盼望着慈儿能够子承父业,可谁叫儿大不由爷呢!老孟说的,也的确是理儿。慈儿,你就看着办吧!”
宋慈便让和尚们停止诵经,家仆们暂停哭丧,都先出去一下,然后亲手关严了灵堂的房门。
现在,灵堂里只剩下宋夫人、宋慈和老孟三人,以及长眠在木棺里的故宋提刑了。
宋慈与老孟先是朝棺椁深鞠一躬,然后各自把住棺材盖的一头,一起用力将厚重的木板抬了起来,然后竖立着趄在棺材外壁上。
银装素裹的灵堂里,立即飘散着一股直冲天灵盖的尸臭味,让宋夫人不由得用沾满泪水的手绢捂住了口鼻。
宋老爷入殓时,入殓师傅已经特地在尸体上播撒了大量石灰粉来防腐,就是考虑到逝者儿子还在奔丧路上,需要停棺更久一些。但是南方的夏季就是这样闷热潮湿,而且死者也的确去世多日了,故而已经开始腐败了。
其实,宋慈和老孟两人跟宋夫人一样受不了这股浓烈的尸臭。但他俩毕竟是大老爷们,是要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
两人便忍住不适,又朝宋巩的遗体鞠躬,然后就直接将手伸进棺材,开始解开尸体身上的圆领红袍。江南西路提点刑狱公事是正四品,故而官服为红色,且有资格身着官服入殓。圆领袍全身不用纽扣,右开襟处系带。解开了右衽的系带,就能将袍子前襟掀开,露出死者机体了。
这大概是宋慈记事以来第一次见到生父的身体吧。他一脸凝重,审视着这具浑身发紫的尸骸。一旁的宋母不忍心看到丈夫现在的样子,只是坐在椅子上暗自神伤。
“尸体皮肤呈现紫色,”老孟向少爷解释说,“就是仵作们常说的‘发绀’。说明死者弥留时发生过窒息,比如溺水,比如捂死,又比如像老爷这样突发心梗猝死。”
“那么,”宋慈皱眉道,“如何知道家父不是被人活活捂死的呢?”
“少爷注意观察,”老孟回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