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陆府宴内歌舞仍未尽,众人仍是在兴头上,丝竹绕耳,座上宾客吃喝得正欢。雪梅从后门进了厅内,站在角落的屏风后面从缝隙中偷偷看去,只见陆老太太坐在主位上,陆程和严凤榕各坐两侧。
这是这么久以来,雪梅再次看到了陆老太太和严凤榕,那主位上的老妇满头银发,衬得头上的翡绿点翠头冠愈发鲜艳,而她年纪上去了,脸上的沟壑皱纹亦是岁月的痕迹,看着威严依旧。这陆老太太曾经也是陆家的当家主母,在严凤榕进门之后虽然不再管家了,可陆家上下都知道这老祖宗的地位如何。毕竟陆程在外面亦有孝子名声,只要老太太发了话的,也没人能说一个不字。
雪梅和她这位真正的亲生祖母其实没什么交集,毕竟她儿孙众多,一个半路而来的孙女对她来说其实无足轻重。她真正在意的唯有嫡孙陆元棣,也正因为陆元棣优秀,严凤榕才能一直在陆家这样姬妾众多的后宅中站稳脚跟,这其中当然也离不开陆老太太的支持。
而此生再见到严凤榕,雪梅的心里也并没有什么波澜。如果说上一辈她对严凤榕从一开始被收养时的感激,到发现自己原来才是她真正的亲生女儿时的喜辈交杂,在到最后明白原来血缘也不过虚假,无论她再怎么努力,也根本无法撼动陆元棣在严凤榕心中的地位时,所经历的由嫉妒、愤怒到最后彻底麻木的心情,早就把那些残存的母女情分挥洒干净了。
说起来也没什么情分可言,毕竟在她一出生的时候,就因为是个女孩,不能保她后半生的富贵,就被抛弃了。
而陆元棣就坐在她的旁边,他沉静如水,又才华出众且相貌无双,这个被她用亲生女儿换来的嫡子让她彻底在陆家成为了不可置疑的陆夫人。现在她就坐在那儿,满头珠钗,妆服得体,一双杏眼巧笑倩兮,然而又因岁月的沉淀,美中带着贵气。她的手指上戴着象征主家的玉扳指,富丽而雍容。她同前来饮酒寒暄的命妇们谈笑,听着别人的恭维,笑意在眼中就没下去过。
雪梅知道,只要有陆元棣在,严凤榕此生还会有很多这样风光的时刻。
但这些都和现在的她没有关系,别人都是命好,自然有福分,她想要看的是那和她一样命薄的贺若玫。
宴会热闹,年轻一些的世族子弟们吃了一些酒之后就纷纷聚在一起玩乐,投壶掷骰,输者便直灌一壶酒,嬉笑声声,不绝于耳。贺若祁和陆元桦就在其中,两人投壶中矢都一样的多,因而便是一直赢,惹得旁观者纷纷喝彩。
雪梅一眼掠过,最后只在戏台前看到了一个削瘦的背影,那人穿着水色浅黛的轻纱襦裙,石青色的披帛自然地垂在两侧,她端坐着,听戏认真,仪态亦无可挑剔。偶尔回头同旁人说两句话,下巴尖瘦,一双如水般的眼眸垂下,笑起来也十分的温柔。
雪梅知道,她就是十七岁的贺若玫。她就算在一众京城贵女中,气质容貌也如此出色。
不一会儿,她可能是觉得一旁的贺若祁玩闹得太过了,便转身轻斥自己的弟弟:“祁儿,你不要喝得太多,也别太闹腾,咱们是在别人府上做客呢,万不能丢了礼仪。”
贺若祁根本没有停下来的意思,但他还是对着贺若玫嘻嘻一笑,说道:“姐姐别担心,我有分寸的,再喝一点我便不喝了。”
“你这孩子。”贺若玫眼看着管不着他,便轻叹了口气。
他们姐弟二人的生母早亡,而镇国公贺若澹心念亡妻,未曾再续娶,因而偌大的镇国公府便只有他们姐弟二人相伴长大,贺若玫性子温顺,而贺若祁要皮实许多,长姐如母,她从前便常常管教着贺若祁。可随着贺若祁年纪渐长,她也慢慢地不能再说什么了。
雪梅知道贺若玫最操心的就是他的弟弟,以前在宫中的时候就曾想着法子给贺若祁送东西,也曾拜托雪梅帮忙过。可那贺若祁其实年龄越大,便越不像话,那会儿也是常年喝酒作乐,不娶妻也不成家,活像个浪荡子。雪梅每次见他,都觉得虽然入宫之后她的人生就到此为止了,但自己当初没嫁给他或许是也是正确的。
然而摆在她面前的不过是两条都走不通的路罢了。后来贺若澹被处决,贺若祁被充军发配去了西北,而贺若玫难产而亡。镇国公府就此凋零,而她在最后那几年,也没有听说过贺若祁的消息。
不过遇到如此变故,恐怕贺若祁也是一蹶不振了。
如今他们姐弟相处如常,雪梅看了不知为何有些感慨。或许对于贺若玫来说,最好的归宿应当是在京城中嫁一户门当户对的人家,偶尔能回到镇国公府,看望一下自己的弟弟,若是弟弟仍旧不成器的,就算是教训他的那些日常,也远比躺在冰冷血腥的产床上,最后换来一句轻飘飘的随葬妃陵要好得多。
雪梅再看了几眼,又觉得现下自己只是个丫鬟,仍旧自顾不暇,虽然她有心想要阻止贺若玫进宫,但是却不知道自己该如何做到。她轻叹了一口气,最后还是离开了那扇屏风,回到了后院的炉子旁边。
看一眼就够了,她现在还有活计没有做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