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荠在正厅里烧了些炭,又拢了个汤婆子,整个人舒舒服服的斜倚在黄花梨玫瑰椅上,看着火星子哔剥作响,又拿起火钳拨了拨炭火,好烧的更旺些。
她抬头看了看即将暗下的天,心叹这天气属实古怪了些,比往年的二三月间还要冷上不少。
景安方才从西厢里出来,以往沈荠沐浴时都是在东边房里隔了屏风,现下多了景安,又多置办一个木桶放他房里去了。
他刚从热雾氤氲的房里出来,头发带着淡淡水汽,换了柔软的外衣又披了件黑氅,带着淡淡皂角香味,整个人说不出来的挺拔。
沈荠只看了一瞬,就把脸转过去,指着还在小吊炉里煨着的姜汤,“姜汤还热着,你喝点吧。”
景安闻言绕过火盆,倒了一碗出来,黄澄澄的姜汤闻着有些辛辣,他有点迟疑。
以往身体有恙时,那帮御医就拎着药箱跑来承明殿,所配之药皆是入口甘甜。如今这么一碗姜汤,让他产生一种要逃离的错觉。
准确来说,他怕辣。
这风一吹,渡来姜汤辛辣气味。沈荠见景安这幅模样,不禁侧头看向他。
“景安,你怎么不喝?”
他些许迟疑,两眼看着这黄汤不知从何入口。
“在下身子强健,这姜汤就不必饮了。”
沈荠看出景安推辞,站起身来,“姜汤驱寒,刚落过水,若是惹上风寒怎生是好?”
她不给他反驳的机会,一把夺过他手里的碗,举至他唇边,呛鼻的辣味直钻天灵盖,景安略微吸了下鼻子才忍住咳嗽。
“又不是毒药,你尽管喝就是。”
他垂眸看向沈荠,她的眼眸出奇的亮,如繁星点点,此刻正一脸关切地看着他。
景安心下叹气,知道这一遭是躲不过去了。
遂就着她的手,在她的注视下,一仰脖就全部饮下肚。
入口就感到刺痛口腔的灼痛,他再也忍不住夺步行至院中,垂着头将刚刚喝下的姜汤全都呕了出来。
沈荠没料到竟会如此严重,心下愧疚,忙放下碗,又倒了些水递他。
“我倒没料到你如此大反应。”
景安咳的狼狈,扶着墙,腾不出空来与她说话,恨不得将五脏六腑全都呕出来。他待吐的差不多,又漱了口,这才好些。
沈荠见他满脸通红模样,不由得诧异道,“你是喝不了姜汤吗?”
景安往正厅走,沈荠跟他身后,见他拿着帕子擦了擦嘴,这才开口道,“我……不习惯辣味。”
她脑海突然轰鸣一声,看着景安坐在火盆前用帕子掩住口鼻咳嗽的样子,眼前的他渐渐虚幻,与这雾霭颜色融为一体。
这夕阳还未落下,怎地见夜色将近?
她轻轻摇了摇头,可眼前还是蓦地要昏暗下来,将景安笼罩在黑雾中。
十年前初春,也正是如此倒春寒天气。皇宫内外都冻得瑟缩一团,有雪覆在红墙绿瓦上,只余白茫茫一片。
太子过敏,皇帝震怒下令斩了御厨,令百官立阶观看,血色如梅花点点溅了一地。
当时苏家女刚入宫,叶亭贞还未崭露头角。皇宫子嗣缘薄,独太子这么一位皇子,皇帝更是宠的不得了。有风言风语传来,这御厨与苏氏勾结,在太子饮食上动了手脚,好巩固苏家地位。
皇帝将信将疑,但架不住苏氏痴缠,哭诉清白,只得将御厨斩了,以儆效尤。
沈荠正巧与父亲一同进宫探望太子,提了食盒瑟缩地躲在父亲官袍身后。
沈太师伸出手覆她眼睛上,“阿荠,不要看。”
她乖巧顺从地说“好”,可眼角余光满是血色。
风雪袭来,落于她衣裙上,她冷的搓手。
“父亲,为何要斩御厨?”
沈太师拍拍她的头,“天子令,臣不可违。这御厨掌宫廷贵人饮食,万万出不得差错,可他竟然给太子殿下的菜式颇辣,你说是不是犯了天大的错?咱们臣子更得谨小慎微,不可出任何差池,你可知道?”
沈荠乖巧点头,仰着脸问道,“那太子哥哥是吃不得辣吗?”
“太子殿下生来便不食口味过重之物,否则便会有过敏之症,这辣椒更是碰都碰不得。”
她盯着手里的食盒看了一会,有一朵雪花正飘至其上,又渐渐湮灭。
那朵雪花蓦地又变换成火星子,化成灰烬。
她回过神来,唇角溢出苦笑来,本以为景安来自己这梦魇好了大半,没料到现如今青天白日里发昏做起白日梦来。
“你生在蜀地,怎吃不得辣?”
景安暖着手坐于她对面,心情好容易平复下来,“天性如此,更改不得。”
“你倒是与我一个故人很像。”
景安起了兴致,“哦?不想还有人竟与在下一样?那可真是少尝了天下一半的美味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