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三物在我眼前挥了挥手,我眼珠子重新聚了光,说:“你明天来看我踢球吧,有比赛。晚上学校组织放露天电影,我们一起看。”三物也没说答应不答应,丢给我一句:我回去问问我妈。回想起来,承诺这个东西本身被赋予的意义过分重大,年幼的时候我们不能自己选择,凡是诺言中间都夹杂着一对成年人,但成年人是最不遵守诺言也最看重诺言的人。三物少有带模棱两可的话语,她肯定的、确切的语气,或多或少对我有着长远的影响,确切来说,应是一种安全感,是比承诺更加稳固的存在,所以她的话,让我抓不到她、看不见她,我大约那时印刻心底的河床流过悲伤,不过我以为是三物白裙背影留给我的落寞。走到路灯下,三物忽然回头,挥手喊道:“快回去吧!”灯光涩然,心头也有了温度,我应下她的话,回去和母亲说:“明天看电影,三物也会来。”
学校球场和操场之间隔着绿化带,我早早注意到透过绿化带向我而来的炽热的目光,一激动,把教练裤兜里的手机踢飞了。众人哗然,找手机的、踢球的、看热闹的、发呆的,我趁乱逃出了球场。三物探头张望问我发生了什么,我忙说:“有人摔倒了。”三物又问:“那你的比赛怎么办?”我回头看了看乱作一团的球场,说:“没关系,我是替补。”眼下操场已经聚集了不少人,母亲先带我和三物去吃了碗校门口的馄饨,然后买了三把折叠小凳子,各班班主任组织各班在各自的区域落座,教学楼较为光滑的一面墙上挂起巨大的白幕,由于年级因素,我们班坐的特别靠后,但这并不影响我观看电影。电影讲述雷锋青年时期的种种事迹,夜晚很凉爽,风没那么喧嚣,所有在场的人都专注于电影的内容,直到雷锋短暂的一生结束,电影落幕。那晚的母亲十分和蔼而温柔,她牵着我,我拉着三物,我和三物在胡闹,她在笑,我大声宣布我以后要做一个坚守岗位的螺丝钉!
我们沿着路边回家,路过一个村子,路口有一间“古老”的澡堂。母亲说,在我出生那年,我爸来到这个澡堂洗澡,出来的时候,大雪纷飞,那年的第一场雪,他冻的不行。不久以后,我就出生了,他抱着我,整整抱了一个晚上。她打趣道:“你还在我肚子里的时候就顽皮得很,脐带绕颈不说,还难产。”我挠挠头,说:“那我是不是差点死了?”母亲扯着嗓子反驳:“我差点儿死了!”言罢,母亲笑声爽朗,三物也跟着笑得灿烂,她们张着嘴巴吞下迎面而来的寒风,寒风也堵不住她们的嘴眼,我便乞求降下大雪,模糊了这些意味不明的腔调。那年入冬,临近过年,三物一大早就敲着窗户把我喊醒,窗外一夜之间下起了大雪,天刚蒙蒙亮的时候,外面的房顶上,积了三寸薄雪,雪为忙碌的世界穿上一层薄衫,像是刚刚途径江南,带着温柔和眷恋,这是我第一次见到雪。上午十点多,空中又飘起了鹅毛般的雪花,雪满枝头,又落了一片在我的鼻尖融化,我愣神片刻,就和三物跑上马路,才不管什么车水马龙、人潮涌动,也不管冻僵的脸和手指,抓起雪就向三物砸去,雪在她的衣服上散开,她喊道:“别跑!”然后弯腰揉起雪球,朝我边追边打,我回头嘲笑三物跑得慢,不料一屁股滑翻,三物刹不住脚,手忙脚乱的倒在我身上,我重重吐出一口热气,和她扭打在一起,地上实在滑,我们打得发笑,笑得没有力气,就躺着任由雪盖住我们。父亲觉得这一幕着实有趣,掏出手机拍了下来,照片上,雪给万物加了层滤镜,我和三物躺在柔光里,什么都看不清楚。
这一年大雪,生意不景气,父母亲决定就地过年。置办年货的时候,想问问三物去不去,路过张记韵味火锅店,招牌上早就凝固了一层黑色的油脂,大门紧闭,眼镜夫妇已经回去过年了。来到三物家,大门仍旧紧闭,敲了半天,邻有居民摆手说:“别敲了,都回去过年了。”我抬头看了看沉寂的三物家,转头登上父亲的车。到了超市,我立马被门口的滑梯吸引,死活不愿意和父母进去逛,母亲叮嘱我就在滑梯处玩儿,不要乱跑。我满口应允下来,沿着楼梯走上去,穿过两个独木桥,来到最大的滑梯头上,纵身一跃,前头有人喊:“别下来了!堵车了!”后头有人回应:“怎么回事儿?下去啊!”前头人又喊:“口子都被塞满了!下不去!”后边人自顾喊道:“下来了啊!注意!前面的推一把!”。我被堵在中间,下面下不去,上面又来人,滑梯只有一个,但太多小孩儿争抢,像这样堵塞的玩了几轮,对于滑梯的新鲜感便全然无踪,我随便找了个位置坐下,路过的人们的欢声笑语,都只让我觉得无聊透顶。超市门口有糖炒栗子的香味;有电动游戏机的声音;我的脚边堆放着人们吃完小吃后的包装;年龄小一些的还在争抢着拥挤的滑梯;肯德基门上的铃声随着门的启合叮当作响,等我听到母亲喊我的声音时,父亲已经拎着我的衣领将我提起,我爬上车的后座,隔着满满的年货,想起三物也曾等在公交车站,也许等着我吧也许没有,她对着空气故作期待,我便也对着空气傻傻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