户籍案结束后,刺史府便着手准备邻、里、党三长选举的事。
选举在一个月后顺利举行,扬州各乡各村迎来了有史以来第一次由本地民众亲自选出的州郡体制中人。
韩昭来到了第一次遇见顾文笙的河村观选,党长不出意外的还是原来的村长,毕竟他德高望重,早已得邻里信服。里长和邻长都是村中长辈,韩昭细细观察,也没有看出顾家或其他乌衣巷世家有动过什么手脚的痕迹。
建康城里摆摊的寡母也在,此刻正静静的站在村口看着刺史部和户部的人手来来往往,一手牵着小女孩的手不让她到处乱跑。
看见韩昭,女子主动上前行礼:“侍御大人。”
见她也在,韩昭有些意外:“娘子今日没有入城摆摊么?”
女子低眉,姿态谦卑却不自贱:“虽然现在女子还没有推选三长的权力,但民妇记得大人那日所言,便带小姑娘出来长长见识,让她和男子学一样的东西,和男子在一样的环境下长大。”
韩昭柔声道:“娘子抬起头来,不必拘礼。”
女子抬头,但见她目中闪铄着一种第一次相见时绝对没有的坚毅光芒。这种光芒,名为希望。
只要天下之间还有一人心存希望,哪怕碰得焦头烂额,她也必会一往无前。
少妇微微一笑道:“侍御大人当日在公堂上说的话民妇都听见了,必会教导小女,在女子也可决定自己命运的那日到来时好好运用手中的权力。”
韩昭摸了摸小女孩的头,由衷的道:“你母亲是绝顶聪慧而又坚强的女子,希望你也能从她身上好好学习,我们会在京师再见。”
三长选举结束,韩昭离开河村的时候,看到了久违的天才少年顾文笙。
今日人人的焦点都放在了三长选举上,顾小公子却是恍若不知,迳自蹲在河畔,正在测试着些什么。
扬州户籍案结案至今已经过了一个月,朝廷对于涉案人等也已处理完毕;户部尚书被贬到南疆,扬州刺史府也经历一番大换血之后,顾家失去了朝廷和地方两处的“自己人”,私自囤下的粮饷也被朝廷没收,还得赔上银子,昔日南方第一大族如今大厦倾颓,乌衣巷口夕阳斜,再也翻不起什么风浪来了。
身为顾府公子,少年却彷佛完全没有任何变化,日复一日的做着自己喜欢的事,哪怕自家已经不是这些村民的荫庇,也哪怕自家已是日落西山。
可是当他抬头看向她时,韩昭发现,少年终归还是和从前有所不同。
从前弯弯笑着的眼眸如今有如一潭死水寂寥无光,不到两个月前还在喊着谢家哥哥的双唇如今抿成了一条直线,少年直直的看着她,没有说话。
韩昭冲口而出:“对不起。”说完连自己也不知自己此话何意。
无论是推荐贺安进入度支司揭发户籍案,还是到了扬州后斩刺史、削世家,她可是光明正大,自问不曾对不住任何一个人。
大概只是少年过于纯净,却依旧避免不了被家族牵连的命运,她心下有些不忍罢了。
顾文笙忽然开口:“大人一直招揽在下进入朝堂,便是知道顾家大厦将倾,想要为我另觅出路吧?”
他的声音也是淡淡的,有些暗哑,不复初见时的清澈明亮。
不待她回答,他又自嘲一笑:“多谢大人的好意了,只是人各有志,强求不来。”
韩昭默默点头,也不知此时该说什么,想了半晌才道:“顾公子日后有什么打算?”
初见时还能以兄弟相称,如今一个“大人”,一个“公子”,两人之间有着无法跨越的鸿沟,再没有了单纯惺惺相惜的友谊。
“我打算学怀远公子曾经那样,走访大江南北,不过我是为了寻找水祸根源和试验治水之法。”说起自己一心向往的事,少年的笑容也不再嘲讽,面容也有了几分昔日的明亮。“我明日一早便走,代我向谢家哥哥辞行吧。”
谢家哥哥还是谢家哥哥,大概在他的心里,风流俊逸的谢怀远还是美好的大哥哥吧,韩昭心道。
她在心里叹了一口气,郑重道:“祝愿公子今后平安顺遂,理想达成,公子保重。”
顾文笙点了点头,没有说话。他第一次对着她行了一个平民见官的标准大礼,然后一声不吭的转过身子,扬长而去。
韩昭感到一阵唏嘘。无论是摆摊卖麦芽糖的寡妇,还是醉心水利的天才少年,他们都有自己的理想、希望和牵绊。而为了这些理想、希望和牵绊,他们终究都会走上不同的路。在这世间,人人殊途,却未必同归。
每一个人都有自己该做的事,该行的路,而因为人与人之间总有不同,这些路便也总有不同,所以人终归是孤独的。想到这里,她情不自禁的叹了一口气。
“扬州事了,回到京中便是升官发财,子曜何以唉声叹气?”
戏谑的话音传入耳中,她蓦然抬首,发现自己已不知在刺史府的院子里坐了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