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耸漆黑的城墙上悬挂着一具女尸。
只一眼,江栗玉便知道自己又做梦了。
墙上的女尸并不是别人,正是她自己。
准确地说,应该是几年后,略微长开些的她。
自从她及笄以来,这样的梦每个月总会做上两三次,简直比月事还要准。
起初她还会害怕,偷偷地托人去护国寺求平安符保佑,但梦得久了,却也习惯了。诡异是诡异了点,对她白日里的生活却是没有影响的。
她如今是深宫里的玉姑娘,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江栗玉又看了那尸体两眼,便扭过头去,错开了视线。
毕竟和自己的尸体大眼瞪小眼,怎么看都是一件奇怪的事情。
她低垂眼帘,盯着脚下的方寸土地,在心里默数了三个数。而后耳边果然传来北风的呼啸声,下一瞬,便有雪粒子兜面砸来,落在脸上隐隐作痛。
这梦两年都不曾变过,总是她和这一城风雪,外加这一具尸体。
她也曾踏遍满城的万万块青砖,却也终究没寻出第二个人来。
江栗玉叹了口气,认命般地踏上楼梯,朝城墙上走去。
只要不出意外,她仅需在这守着尸体过一夜,等东边金乌破云而出,这梦就该结束了。
而意外便是这时发生的。
不知何时斜伸出一双骨节分明的大手,覆上棕黄色的麻绳,略一使力,便将那尸体揽进怀中,抱回了城墙上。
江栗玉心中一怔,抬眼看去,见一银甲男子如护珍宝般将尸体抱进了怀中。
两年不曾变的梦境陡然生变,且这人还是无声无息地出现的,江栗玉顿时手脚生凉,惊呼一声,勉强扶着城墙才没有瘫软下去。心中默念几遍这是梦,才勉强镇静下来。
银甲男子恍若未闻,只微微颤抖的指尖,细细摩挲着怀中人的眉眼。
漫天的雪粒子倏地变作雪花,纷纷扬扬洒了城楼上的两人一尸满头。
银甲男子抬头,露出一双丹凤眼,眉心下一寸有颗小痣,薄唇微勾,说不上来的风流。
只是表情有一瞬的空白。
这表情江栗玉是见过的。
十岁那年,她家那小院中举办了一场隆重的葬礼,葬礼的主人是她爹。那些豺狼般的亲戚上来撕扯痛骂她娘时,她越过熙熙攘攘的人群看见的,也是这样一张空白麻木的脸。
银甲男子像是刚回过神来,低头拂去怀中人眉眼间沾染的碎雪,低笑一声,“如此也算白头?”
虽是笑了,但江栗玉不觉得他有多高兴,因为紧接着似有几声呜咽从男子喉咙挤出。
江栗玉也不大高兴。
你谁啊大哥?跟你很熟吗?
也不管银甲男子如何一脸如丧考妣,她做势要将自己从银甲男子怀中夺回,刚伸出手,却眼睁睁地看见自己径直地穿过了男子的躯干。她又忙去扶城墙,却也毫不意外地穿墙而过。
恍惚之间,江栗玉只觉得自己越来越高,一低头,原是双脚悬空,整个人都飘在半空中了。
这变故吓得江栗玉有些喘不过气来,两手不自觉地抚上脖颈,触感却不再是细腻的温热。略一低头,余光瞥见织着金丝的白绫正紧紧地裹在自己的脖颈上,白绫的两端正被两个小太监拽的发直。
脚下也不再是雪中的城楼,而是一座残破的宫殿。
不知何时来了个大太监模样的人,脸色阴森而又狰狞,尖着嗓子给江栗玉判下了最后的死刑。
“汶阳公主,成化三年,携岁币百万嫁入北戎;成化八年冬,却欲意行刺大王,大王性善,且念在多年夫妻情分上,特赐白绫三尺,全您最后一份体面。”
脖子上的白绫便骤然收紧,窒息感排山倒海地袭来。生理性的泪水顺着脸颊一路向下,没在白绫上留下深深浅浅的痕迹。
江栗玉两手死死地扣在白绫上,手背的青筋因使力而高高暴起,十指指甲尽断,斑驳的血迹落在白绫上,倒像是皑皑白雪覆了梅园。
随着时间的推移,胸腔内的空气越发的稀薄,眼前的一切也越来越模糊。江栗玉无力地闭上了眼。她没来由地觉得,自己好像真的死过这么一遭。
迷迷糊糊间,江栗玉只觉得自己又飘了起来。
她看见银甲男子带兵踏平了那座无名城池,看见他被人拥坐在龙椅之上,看见他把自己的尸体小心翼翼地放在了棺材里。
又看见自己被葬进了一座不知名的山里。
每到春日,那山便漫山遍野地开满了不知名的小黄花。
江栗玉记得,那是一个春风和煦,暖阳灿烂的日子,那个银甲男子又出现在她的坟前。他静默地与她的坟头对视,而后抽.出三尺青锋,血染墓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