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克俭也不要随从跟着,他拉着仵作老杜一个人,出来县衙,随便找了一家安静的酒馆,叫了两角子酒,又叫了一叠熟肉。
老杜有些受宠若惊,他没想到相爷这么大的官儿,竟然如此礼贤下士,对自己的态度这么温和,一时之间,他有些惴惴。
“右相大人,刚才我在县太爷面前都已经说了……”
段克俭却温和地笑道:“我明白。你先喝酒,不够我待会儿再叫。”
酒肉一下肚,老杜的紧张情绪得到了缓解,他笑道:“真没想到您这样的官儿,也愿意和我们这些仵作坐一桌吃酒。”
段克俭笑了笑,貌似随意一般,又问:“老杜,青鹿学院当初那桩盗贼案,是你一个人负责,还是好几个仵作一同参与?”
“就我一个。”老杜说,“案子不复杂,我们到那儿的时候,盗贼已经死了,学子们和周大学士都没怎么受伤,我们不需要多做什么。后来也是我一个人把盗贼的尸首弄回县衙,最后处理的人也是我。”
他顿了顿,脸上忽然出现了一丝犹疑之色:“相爷,其实这事卡在我心里已经好几年了,想找人说却不知怎么说,我们县太爷又烦我多事……”
“哦?什么事情卡在你心里这么久?”
仵作忽然凑近段克俭,压低声音:“相爷,那个盗贼,根本不是什么孔武有力的强盗响马,是个瘦弱的少年。”
段克俭夹着菜的筷子,陡然停在半空!
“……我检查过尸体,虽然被烧得不成样子,可身形和骨头还是能辨认出来的。”仵作摇摇头,“那是个小孩子,十三四岁最多了,那根本就不是成年人的身材。”
“你没和你们县太爷说吗?”段克俭的声音听上去有点异样。
“我说了!”仵作忿忿道,“我们县太爷说,小孩子怎么了?小孩就不能做盗贼了?多得是小孩子偷鸡摸狗的——可是相爷,那么小的孩子,又是偷银子又是杀人未遂又是放火的,他是吃了大力丸吗?那么大的火,他一个人能放得起来?而且还不是普通的干柴呢,那盗贼身上的肉都快烧化了!一碰就簌簌往下掉,什么厉害东西能烧成这样?呵呵,我老杜还真没见过。”
真所谓酒壮英雄胆,这位仵作两杯酒下肚,也不怕县太爷的淫威了,也不怕自己逾越了,干脆打开了话匣子。
“因为担心这盗贼有同伙,青州都督下了命令,我们也为了青鹿书院的安全,一连全城搜捕了三天三夜,结果啥都没发现!”老仵作一边吃着熟肉,一边摇头,“这么个小孩子,像是从天上掉下来的,突然干了这起案子,旋即身死肉烂,至于他姓什么叫什么,来自何处,受的何人指使,又为什么要这样做……统统没人知道。”
仵作说到这里,一脸的愤然:“我们县太爷,根本就不听,说什么这些都是鸡毛蒜皮的小事,又说什么青州都督都已经表彰过了,叫我别没事找事……”
他说到这里,突然停住,吃惊地望着段克俭。
老仵作到现在才发现,这位右相已经满眼是泪,捂着脸,泣不成声。
这可把老仵作给吓坏了,他慌忙放下筷子,站起身来:“相爷!您怎么了?您不舒服吗?”
段克俭用了好大的功夫,才忍住哭泣,他抬起头,一把抓住老仵作的手:“老杜,那盗贼……他的尸体,你们给埋哪儿了,你还记得吗?”
老仵作愣了愣,缓缓点头:“大致位置还记得……”
“带我去找找!”段克俭握紧老仵作的手,“可你不要声张,另外再找俩人帮忙,我们务必要找到那孩子的遗体。”
老仵作在衙门干了三十年,其实早就炼成了人精儿,所以看到段克俭如此失态,他竟也什么都没问,只答应说这就去找两个可靠的人,明天一早,就带着段克俭去找那个盗贼的坟。
老杜的嘴很紧,果然没有和任何人说,次日一早,他就带着段克俭和两个帮工,从县城出发去了南郊。那儿有一片乱坟岗,专门埋葬横死之人,什么冻毙街头的流浪汉啦,什么外地来的饿殍啦,还有旅馆里猝死的客人……总之,全都是些没名没姓,谁也不知道从哪儿来的倒霉蛋。
也许是当初就觉得,这案子有些问题,所以老杜没有像对待普通死刑犯那样,随便找个地方胡乱埋掉,他特意找了一块干净的地方,像模像样给挖了个坑,又用一整张新草席包裹了那具焦黑的尸体,最重要的是,他还在坟上做了个只有自己认得的记号。
多亏了老杜的记号,他们很快就找到了那个盗贼的坟,虽然五年过去,坟头开裂,坟茔也塌了一半,但终究还是找到了。
老杜加上那两个帮工一起,三个人吭哧吭哧挖了半天,终于把那盗贼的尸体挖了出来。
当初的草席早就腐烂不堪,盗贼的肉也大半烂光了,但是暴露出的骨头身形,依然能看出来,那确实是个小孩子!
段克俭也不怕脏,他索性弯下腰去,将那具黢黑的尸体抱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