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从沉眠仓中醒来,是在佛陀的信号第一次变微弱之时。睁开眼,黑茫茫。活动麻木的四肢,推开沉眠仓的门。黄土翻动,一丝一毫的光线都万分刺眼。几秒后,听觉才找回,有音乐声从头顶传来,闷闷地,隔着金属的内隔,听不真切,乐音都开始走调,却还是能听到十六分音符急速地敲击着。身体开始回暖,眼睛适应光亮,耳朵也灵敏起来。首先听到的却是自己急促的心跳声,和乐音合拍。有种莫须有的悲伤惊慌停滞,却在片刻后消散。这里没有风,眼睛却感到凉飕飕的,有两道干涸的黏腻泪痕拖住下眼皮,眼泪顺着倾角滑落,眼睛终于能够看清。
乐音变得舒缓,我支身,只觉重心不稳。蓝黑色的天空中闪烁着长庚星,最亮的那颗应该是北极星——这里是北半球,看地平线与视线夹角,应该在中纬度。沉眠仓的显示屏上闪烁着青色的光,显示着地理坐标,29693。北半球,中纬度,29693,这里是古中国,我的故乡。
心跳已经逐渐平稳,我开始回想我是谁,我为什么在这。短暂的头痛后,我记起我的身份,一名激进派的研究员,出身于22世纪,除了生活工作上的一些琐事,还有人类在22世纪的灭亡,我再也记不起再多。我的名字呢?不记得了。我为什么会醒来?我不……不,是因为佛陀。佛陀?我不记得他了,但是一种隐秘而又急于突破桎梏的情感在心中蔓延,我有点想哭。
求寻诸多答案无果,周围一片死寂,找不到其余生命体,我再次回到沉眠仓中,进行下一段休眠。
我第二次从沉眠仓中苏醒,是因为沉眠仓中的能源耗尽。这次周身凝固的感觉显然没有上一次明显。但是翻开仓门却没有上一次轻松。仿佛在这沉眠的时间内,有上万人踏过这片土壤,将这黄土踩得殷实又有厚度。这次还是夜晚,夜空中闪着北极星和长庚星。似乎有天上的星星掉入凡间,昏暗的大地也有星火燃起——人类文明重建了。
我好像也是人类。
我是否应该越过眼前的大山去和新人类同胞相聚?
我想是。于是我去了。
在路途中,我想起了许多往事。
上山的路是泥泞的,没有任何人工雕琢的痕迹。要依靠每一棵树,要踩稳每一块石头,要学会辨别方向。我想起了少年时期求学,从福利院到统一学校,谨慎、孤独、旁人怪异的目光,我开始走高,却不走远,莽撞地与长辈社会接触,在这个世界里留下一点未被认可的我的影子。
这条路看起来危急四伏,可当真正站在山顶上,回望下面的郁郁葱葱,好像上山也没有那么难。看似那么多的树,那么多的石头,最终都会剑指山顶。
25岁的我天真的以为功成得道,手揽星云,就能坐拥天下,就能看尽繁华。
身居高位,往往忘了人间是什么样。目能千里,往往忘了世间不只有善良。这一场人世的闹剧,终究还是按着它原来的轨迹走向灭亡。
于是,我累了,倦了,收拾行囊,我要下山。
下山远比上山来得困难,那些上山所积累的经验、登上云霄的畅快是杀死自己的第一把利剑。好在下山的路上有人工小道,我重新穿上防护服。路过密林,来到一片荷花池,荷花已经濒临凋谢,可莲子却还没有长熟,稚嫩地蜷缩在花心,四周花瓣黯淡褪色,被空气蚕食只剩下叶根。荷叶也萎缩,变成干巴巴一团。以生命之重承托下一代生命,最终回归土壤,重新变成那亿万原子中的一个。
青年之后,以身入局,心却一点点充实起来。我还没有好好来得及感谢,变故就已经发生——我是被人推进沉眠仓的,有炸药向地面投来,有的人脸上还没闪过惊慌就在一片红光中消失。我想要推门冲出去,我还想要告诉他……我还没来得及告诉他……我忘记我要告诉他……
“滴……滴…滴滴滴滴滴!!!!”防护服检测到了强烈的量子冲击。
量子炸弹爆炸了。
我第三次从沉眠中醒来,已经来到了名为大都市的人类再建文明。
在爆炸冲击后,我的身体与量子融合,成为了南极方面的实验体。我应该走,我可以走,但我没走。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不知道南极方面究竟在研究什么。在已经被杂糅、重组后的文明中,我见到了佛陀,不,他现在应该叫钱多多,南极方面的一个重要实验体。我和他第一次见面,纵然外貌已经完全不同,纵然我已经记不起他的事情,我依旧在看到他灵魂的那一角时而感到悲伤。朦胧泪珠中,我看到他擦拭眼角,似乎在诧异为什么会感到悲伤。为什么要悲伤,因为佛陀啊,这不是你想要看到的世界,这不是我想要看到的世界。
我决定留下,因为我还没有找到他藏匿的最后一样礼物。因为我的身体里至少还有半腔热血,我才下了一半的山。
我被外派,成为了另一个重要实验体的观察人。
在2024次的轮回中,他有一次问我:“姐,你真名是啥?”
那一次我是赌坊的老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