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夜寂色,阴雨停歇后山中更添冷意。妄尘披了件鸭青薄氅,仍坐在蒲团上。仙身原本并不惧冷,不过是她想体会凡人冷暖,所以闭了仙法屏障。
她手里捧着那本南塘旧梦。
那初翻时掉出的纸页放在桌上,她盯着上面两行字,不懂得该如何解。
不入世,如何出?困己千年,只为如今。
妄尘皱眉闭目。她看不破悟不得,千年来都因为这不慧而憋闷。
入世……
她空为仙身,不垢不净,入不得轮回亦历不了劫难。如今时过一千六百年余,她明明就在此世,却又不在此世。
日月姬曾同她说过,他们这般的入凡世,便就仅如同看那话本,不入轮回不得六欲七情八苦体会,在旁观之与亲历其中总有分别。
她并非不曾尝试过改变这样的局面,她试过多次。
初至凡间时,她以仙法复生了一城因疫病暴死的百姓,本以为是大善,可炊烟不过再起一月,便化为乌有。他们死得莫名,如同睡去一般,她不解地查探,却发现无一例外的魂飞魄散,甚至连轮回道都再入不得。
那时正值酣春,春雨骤访一夜后,忘了是程家还是杨家,探出院墙的树梢上,还挂着未来得及摘下,被雨折得不成样子的纸鸢。
城口苏婆家,屋顶的破口漏得屋内满地潮气,两日前她帮忙一齐备好的瓦片,一言不发地堆在屋外,旁边放着早已被雨水霉烂的木盆。
一家又一家走去,原本昔日熙攘吵闹的街市,连同鸡犬虫雀一起,在满城花红柳绿的盎然春色下,和当年的赤颉一样死寂。
一夜之间,彻彻底底。
后来,她想要挽救一位造福百姓的良相,在烈日下的断头台上贸然现身,被那世的帝王以妖邪之名追捕。她当然不必如姚家小儿那般狼狈逃窜,但帝王杀伐仙家,本是未尽的国运刹那耗尽,洪旱交替,流民饿殍,确是让她看到了天君所言后果。
她问天君,凡人欲诛仙道何至于如此,天君却只回她:汝涉罪孽,天道如此。
天道如此,好一个天道如此。
她为此赎罪千年,不再动用半分仙法与凡人,竭力像凡人一般去救那些尚存生机之人。可这不够,远远不够赎清因果之中她所犯下的罪孽。
辗转四海遮名独行那些年,她的名字可以唤做虫鱼鸟兽花草树木之名,对她来说早已不再重要。
她在流民聚集之地施医布粥,听着凡人口中的神鬼故事,看着他们生老病死,也听过无数人临终前的遗愿。被战乱与天灾的洪流淹没的百姓,愿望轻的不敢落地,只能荡入吹向故乡的风里与梦中。可风吹不起地上的黃土,也带不走他们。
但她可以。
再后来……
在她安葬完最后一个能找到故土的人时,日月姬找到了她,在那人的墓前沉默良久后,以神令命她接任鹊楼楼主之位。
她是个瘟神般的仙,九天难容,世间难容,往何处去,皆是徒劳。神姬点她,道世间人大多以家为根,而家生牵绊,她无家亦无根,但并非不可拥有。
事已至此,她只能听进心中。她在人间寻着合缘之族,想以一族为切口,进这凡世再看真切些。那时战火刚歇,新君新朝,她在京中遇到了刚被封为定国将军的宋世良。他眉眼间是若有似无的熟悉,她不知这亲近之意为何自然而生,她未曾见过他,更无关凡间男女之情。
她并未思量太久,选了宋家。
宋世良并非只是枪马武夫。他初见时便对她坦言,宋家祖上曾是名艳旧京的文人世家,而后沉浮许多辈,富贵落魄皆渡过,国与君亦看得透彻,宋家今朝建功立业只为天下人,若是她想助他们官运亨通富贵滔天就不必劳驾。
那一年,她未再去找宋世良,而是在帝王书房中潜了只鹊鸟听耳,听着新君与文臣们对这位大将军的忌惮和往后的算计。
若无意外,这一朝的君王只会容宋家两代。这真是不必意外的收获,在此之前,她已见过许多世的功高白骨。
她传信约见宋世良,隔天便得了宋家宴帖。这年他刚得麟儿,自是比上一面和气许多。
“不知仙家这次找宋某……”
宋世良话未说完,便听得耳中传进无根之音,他听完那些熟识的忌惮谋算与皇帝的肯允,惊骇抬头,欲言又止。
“我可保宋家。”她淡然道:“妄尘在凡界无根,想寻一氏人家,愿否?”
……
“发呆呢?”宋戎行打断了妄尘的思绪,她偏头看向他,不紧不慢地将那纸页折好塞入袖袋。
妄尘嗅到宋戎行佩刀未散的血腥,皱眉道:“腥气倒重。”
“京内追姚家小儿追得忒紧。今日下山碰到十多个新派的锦衣卫,还见到个认识的,和他们打了两场。”宋戎行将佩刀取下挂在屋外,又拍了拍衣,轻嗅了嗅,这才走进屋内:“放心,都没死,六公子有分寸,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