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业五年,春。
清明刚过,小雨淅淅沥沥地下了好几个晚上,今日清晨刚刚放晴,已是春寒渐消了,街巷之间的老树皆长满了初初冒头的新叶。
小禾推开门窗,拂晓的晨光迎面打在身上,暖洋洋的。身后几个小丫头挤在一个小屋里睡,此时醒来,正忙忙乱乱互相帮忙梳好双环髻。
一大早张阿婆就令几个丫头把小宅子里里外外都收拾干净,又自去换上一身体面的新衣,满面笑容,直道:“这回真是大好的人家,正是你们几个交高运了,李氏可是咱们赵郡一等一的世家望族。”
小禾在张阿婆絮絮不休的唠叨中,一面弯腰拭去桌案上的浮尘,一面不住去想,一转眼来到这里竟有十年了,回想上一世的事情都有些模糊不清了。
她今生睁开眼时,已成了一个刚刚出生的小婴儿,视线朦胧,看不清周遭的事物,耳边似蒙了一层布一般,隐隐有人在哭叫:“快带娘子去投奔舅爷吧……”还不及细听,一群人就更乱哄哄的,仿佛这家发生什么了大难。
然后她便头晕难受,昏昏沉沉,时醒时睡,再不知发生了什么。等再醒来,正被卖给他人,之后又几经转手,受尽颠沛流离之苦。
最终因生的粉妆玉琢,被牙人张阿婆买下,随口起名小禾,同几个小丫头一起养着。平日里悉心教养,少做粗活,待到年岁大些可另行转卖。
张阿婆忙前忙后的指挥着众人把前厅打扫得一尘不染,又道:“一会儿你们可都机灵点,这样好的人家可不多见,若这次能选上,自然是享不尽的鲜衣玉食,日后指不定还有什么大造化呢。”
随着小丫头们日渐长大,张阿婆的贪欲也日渐增长,每一年都有长到十三四岁的丫头被卖出,一般是卖给富户人家做姬妾。
近日已有几个丫头陆续消失,不知道被卖到了哪里去,几碗饭养大一个小女孩,卖入富贾豪门之中,少则赚几十两银子,多则能卖几百两几千两,正是一本万利的好买卖。
张阿婆平日里就会特殊照顾长相格外貌美的丫头,忍痛花钱请专人教导,今晨还特意把小禾叫到避人处,给她的发髻带上纱花并一对新打的银丝花钗,虽然含银量不高,颜色有点发乌,但样式新巧。
这种诡异的照拂更令小禾忐忑不安,好不容易才过了几年安生日子,不知日后会被卖去什么人家呢。
直到同屋的穗儿轻声唤她,小禾方回过神来,随她去前院候着。
不久,门口来了一辆乌顶青幢,雕装精致的牛车,下来一位三十余岁的美貌妇人,衣着绫罗,身佩金玉,面上虽挂着浅浅的笑意,举止间却流露出一股不凡的气度。
张阿婆忙殷勤地将她迎进来,请她上坐,又命穗儿备好茶具,用新制的茶饼煎茶,说:“何娘子怎么亲自来了?统共六个丫头都在这里了,又会弹琴唱曲,又识字,具是聪明伶俐,懂事能干的。” 又令屋内一众丫头向何娘子问好。
穗儿也是常被张阿婆特殊关照的美貌小女孩,她髻边簪着一只珠花,流苏轻轻在耳畔摇摆。只见穗儿不慌不忙,慢慢地碾茶、罗茶、煎茶、侯汤,再酌茶于碗,敬给何娘子,虽年纪尚且稚嫩,但已是十分的娇弱可人。
何娘子接过茶碗却并不喝,只叫垂手侍立的丫头们一一上前细细看过,才笑吟吟的道:“这几个也都太小了吧,没有再大些的了?”
张阿婆牵起小禾的手,摸摸她白嫩的脸蛋,说:“年纪小才好调教,这可是我这些年经手最好的小娘子了,生得好模样,口齿伶俐,如今习得茶艺、绣艺皆通,还略识得几个字。”
何娘子便细细打量起小禾。面前的女孩十岁上下,身量未足,但生得一双桃花眼,顾盼生姿,琼鼻樱唇,肤如莹玉,布衣素钗亦难掩秀色,是个难得的美人胚子。
张阿婆见何娘子沉吟不语,窥其脸色,又抿嘴笑道:“这两年,年景尚好,这么好的小丫头可不多见呢。”
小禾偷偷抬头,看到何娘子仍是浅浅地微笑,只觉得背后发毛,两脚软绵,复又低下头去。
两人再说合几句,说得张阿婆饶了她几两银子,定下两人共五百四十两银子,便只挑了小禾与穗儿这两个生得最好的,签下死契。
两人乖巧地随何娘子坐上牛车,何娘子温声道:“我是高都公李府大娘子处的管事娘子,你们进了府里务要奉命唯谨,小心伺候主人们。”然后又叮嘱她们几句规矩,两人连连称是。
街边小商贩的叫卖声此起彼伏,牛车四平八稳的缓缓前行,小禾感觉微微捏紧的双手出了汗,觑了一眼坐在对面更加紧张的穗儿,朝她安抚地笑了一下。
小禾心想幸好有相熟的穗儿陪伴,又忍不住暗笑经过这么些年,自己仿佛真像一名幼童一般重新慢慢长大,像孩子一样遇到点事就惴惴不安。
且不说小禾没能来得及搞清自己的身世就被出卖与人,不知此生是否还有血亲在世上,如今只是一介无依无靠的孤女,手无缚鸡之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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