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浓雾弥漫着整个乌列尼市。
受冷空气影响,这座中国最北境的城市,昼夜晨昏,即将开始新的一次混沌。
山里的信号极差,林场场长的微信头像,在聊天界面弹跳出来的时候,陈诗酒正跪在地上为驯鹿接生。
小助理鲁尼,正为着手机信号栏最后一格,不停跳蹿在有无之间,而恼火。
“场长的语音弹进来又断了,十九姐。”
因为浓重的口音,诗酒两个字,从赫哲族人鲁尼的嘴里蹦出来,经常就成了“十九”。
陈诗酒生了一双极其清透干净的琥珀眼,正聚精会神地盯着母驯鹿不停收缩张驰的生殖口。半微垂的薄薄眼皮,像是承受不住浓密的长睫,才沉坠下来。
随着分娩阵痛频率的攀升,驯鹿的哀鸣,在山谷的晨色里,成了破晓的一段啼音。
陈诗酒的脸色愈发凝重。
“不会难产吧……”陈诗酒抽空从腰间摘下银壶。
里头装的,是去年秋天酿的栗子酒。每一颗栗子,都是她拨开层层脆落叶,用铁钳子捡到背篓里的。
为此,她还特地网购了一双厚底大雨靴。捡栗子的时候,得直接用靴子,把长满毛刺的野栗子壳用力踩开,只钳出里面的果实。
甜辣的酒劲冲向喉咙,陈诗酒仰头灌了一口,把银壶丢给鲁尼。
“你也喝点儿,暖暖身子。鹿丢了,咱们找了一宿,这鹿贪嘴,咱们给它喂干籽料还嫌不够,来这山涧里啃绿苔藓呢!春天来了,牲口可比咱们人类更懂哪里有时鲜的野味儿。”
鲁尼刚腾空接住了陈诗酒丢来的银壶,手机上的微信语音,又见缝插针的弹了进来。
“是场长。”鲁尼把烫手山芋丢回去给陈诗酒。
“不接。”陈诗酒想也不想地拒绝了。
她正给母鹿接生呢。
鹿崽出生的那一刻,恰是阳光刺透层层浓雾,拨开第一缕金光的时候。
黛绿巍峨的群山,山尖仍有未化的白雪。那雪白的颜色,与春天的翠绿,在山体上碰撞出泾渭分明。
陈诗酒看着远处群山雪白的刘海,逐渐被太阳的金光,烫染成了耀眼的金黄色。
奶奶赫吉为陈诗酒,用白桦树皮做了个刀鞘。刀鞘里面,是林场的铁匠阿胡那,替陈诗酒磨的一把巡护山林防身用的小刀。
这可真是一把绝世好刀啊,吹毛断发,不在话下。
陈诗酒用这把小刀,淋上栗子酒,割断了由她接生的,第七只小鹿仔的脐带。
母鹿跪坐在山涧旁边,温柔地为小鹿仔舔去胎衣。
春寒料峭,浑身散着热气的鹿仔,像极了一只刚出炉的热包子,通身上下,烟雾蒸腾。
“喂——?”陈诗酒拖着被栗子酒甜齁了的尾音,软声软气地向场长汇报:“站点的母鹿丢了,我和鲁尼打着手电筒在山里找了一整宿。场长您放心,这鹿没叫野狼给叼了,咱们今年的鹿崽数量任务,还能达标!”
“谁和你说这个,诗酒,快回来吧,咱们还有更重要的新任务。”
“那也得等我把接生的事儿给处理完啊——”
“鲁尼,让鲁尼接电话!”
“喂——场长,是我,鲁尼。”
陈诗酒嬉皮笑脸,看着鲁尼战战兢兢、如临大敌的样子,都分配来林场一年多了,他还没学会和场长贫。初出茅庐的半生涩大学生,不禁让她回忆起,四年前还是职场新人的自己。
“市里有任务,你马上带着陈诗酒回站点,订明天的飞机去上海。”
乌列尼市没有机场,最近的机场在哈尔滨。而这个季节,从这里出发去哈尔滨,必须先骑马走上四十分钟的脚程去镇上,再坐镇上的公共汽车倒去市里,市里才有发往哈尔滨的高铁站。
这么一算,最快到达哈尔滨,也得明天下午两点了,难怪场长十万火急。
鲁尼:“又有文旅局给十九姐安排的活动吗?可这周三,她在市里还有商务讲座。”
孙场长:“一切以组织安排为优先。”
撂了场长电话。
鲁尼说:“可惜了,山里信号差,不然现在还能在线直播,咱们账号好多天都没更新了。十九姐,你还记得咱们第一个爆的视频吗?就是去年这时候,同样的题材,咱们在站点的鹿圈里,给驯鹿接生那个。”
那是陈诗酒在短视频平台上,发布的第三个短视频,随后在网络上一炮而红。
在大都市做了两年的办公室白领,陈诗酒选择回到家乡。
陈诗酒入职了当地的文旅集团,接到的第一个工作任务,就是下乡三年,把家乡鹤因林场的旅游工作,给发展壮大起来。
任务要求“不高”,集团领导在新入编人员的接风宴上,谈笑风生地拍着陈诗酒的肩膀说:“年轻人,要有魄力,要肯吃苦,要到最艰苦却最有潜力的地方去。国家下一个五年计划,重点工作是早日实现共同富裕。三年后,诗酒,你要是跟着老孙,把鹤因的gdp翻了个番儿,我这董事长的位置,让给你,我都愿意!”
陈诗酒跟着一起下放的领导,也就是现任的林场场长——孙世伟,开始在一穷二白的鹤因,撸起袖子,埋头苦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