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快开了。”
她听见伯父的声音从身后车厢上传来，但还是迈不动步子。
高高的玻璃屋顶装饰着颜色鲜艳的柯林斯式圆柱，约克郡的白玫瑰和纳斯的遁形徽章纹饰随处可见。十年前，自己初来乍到约克时，这座全英国最大的火车站恰好刚刚建成。
“欢迎回家，嘉韵。”她永不会忘记那一刻，站台上的戴维斯先生提着专为她准备的小行李箱，回过头来，冲她微微一笑。
上一次的旅途，对小时候的她而言，目的地只是个陌生的符号。曼彻斯特的福利院，怎么会通向约克郡的戴维斯府邸？她那会儿在福利院刚刚偷偷看完女作家的《简.爱》,怎么敢想到也会有个未曾谋面的亲戚出现，还要上门认领自己？
这一次，本可以直接在约克大教堂完婚，但伯父不由分说，一定要坚持仪式在曼彻斯特举行。那么此番返途，虽然起点和终点都已然确定，她却莫名对自己的故乡曼彻斯特有了几分疏离。
她想起来前段时间，西尔弗先生亲自登门为她量体裁衣，他不像裁缝老泰勒那么碎碎念。称呼她的时候，这位皇家新晋设计师语气严肃、咬字认真，仿佛“嘉韵”这个名字，是晚餐里那道需要被隆重推出的主菜。
可她却觉得自己已经习惯了，作为没有什么存在感的甜品，在即将结束的晚宴里，宾主尽欢之时，被默默地放在众人餐桌一侧。配合着他们那被克制的、时有时无的饱嗝，来显示主人家的周全礼数。
伯父和西尔弗先生还在一旁热烈讨论，她是否还应该效仿女王，大婚时戴上那顶经典橙花花环；嘉韵尽量直立着身子充当好合格的华服模特，心里却不禁回忆起那默默无闻却又不需伤神的懵懂岁月……
“嘉韵。”不知何时，伯父已从车厢上又移步下来，那温暖的手掌又轻拍了下她的肩头。
她知道，这是自己必须要和约克郡离别的时刻了。
“您说以后，我还能偶尔回来约克郡吗？”这是一个压在嘉韵心头许多夜晚的问题，沉重得让她张不开嘴，但她还是咬咬牙，想要听到戴维斯先生的回答。
他望着她，用那种“你应该能懂”的表情：“只要我在，至少我欢迎。”
嘉韵飞快擦拭掉眼角的泪，冲着伯父努力展开大幅度的笑容。戴维斯先生想必认为她十分坚强，甚至没有冠冕堂皇地假装要安慰她一下。
她曾尝试问过戴维斯先生，伯母和堂姐也在巴黎住了很有些时日了，是否预备着该回来了？他耸耸肩，像是质疑一贯心思缜密的侄女，怎么可能想不到这一层：“当然不能让她们赶在你婚礼前回来。”
她很难忘记伯父接下来补充的那句话：“你怎么能指望克莱拉和她母亲，眼睁睁看着曾经不起眼的你，分走如此丰厚的家产，高高兴兴走进艾尔斯伯里庄园，充当未来的伯爵夫人——然后你还期待她们在曼彻斯特大教堂里为你祝福？傻孩子，圣人都做不到的。”
“所以她们，会恨我吧？”她不知道怎么着就脱口而出了。
“这是人之常情，”戴维斯先生毫不惊讶，快速作答，“凡事总有代价。”
她却没办法像老戴维斯那么冷静释然：“那么我能为伯母和堂姐做点什么吗？”
伯父摘下金丝眼镜，习惯性地擦拭镜片：“这是徒劳的——此时你做得越多，她们倒越觉得你做作，更疑心你到底带了多少嫁妆走人。”
她心底里一片茫茫然。之前的岁月里，虽然早就意识到自己是家中的边缘角色，但总还算是有个家，哪怕是寄人篱下呢。此时此刻，身为科林.戴维斯的未婚妻，伯母和堂姐则正好有了理由，可以干脆与她反目。她的亲人，终于还是只剩下了伯父一个人。
八月的约克郡，雨水还是淅淅沥沥连绵不绝。嘉韵深深地吸了一口混着泥土清新味道的空气，快步登上了车厢。
浅绿色的地毯温柔地摩擦着她的鞋跟，深绿色的座椅上花纹华美繁复，略抬起头就能一览低饱和度的粉色天花板，还有骄傲天鹅姿态的香槟冰桶，以及天花板上银叶折射出的天光水影——她这才发现，伯父竟然还专程订了豪华包厢的位置。
戴维斯先生朝她举起一杯金黄色的堡林爵香槟酒，气泡在里面翩翩流转，晶莹闪烁：“我们来一杯，向约克郡作别吧。”
她还没来得及接过水晶酒杯，列车就轰隆作响，以不可阻挡的劲头奋奋然开始前行。差点给她一个趔趄，还好伯父上前两步扶住了自己。
窗外的约克古城墙急速后退，她被一种莫名的力量所裹挟，即使自己站定不动，也是终要被带回到曼彻斯特。这个地方如今对于嘉韵来说，已经遥远到她不愿主动去触碰——如果她可以选择的话。
她端着酒杯，横亘在车厢中间的过道上，像个长期被丢弃的女童，忽然被人罩上了不合身的公主裙，华丽到旁人一定觉得是夸张艳俗的舞台戏服。
“为什么是我呢？”她没头没尾地冒出来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