羿栩终于准允了司马修的面圣之请。
这回他并没有在福宁殿的正殿上坐着宝座等候,把召见的地点定在了琼林苑,这里有座棣歌楼,过去是常和司马修饮乐之处,羿栩觉得有些话,他确实应当点醒司马修了——人是会变的,尤其当手握重权后,难免不会为权欲蒙心。
羿杜,毕竟是皇族。
毕竟跟他这天子不是一母同胞。
羿栩相信司马修,因为司马修只是外戚,他的荣辱生死必须依靠帝位宝座上的自己,而不像羿杜,完全有能力成为心腹大患。
且从来都是司马修藏不住话,作不得态,他的喜怒摆在脸上,不似得羿杜从多年之前,话就只露两、三分,有七、八句都不肯多讲。
他是真的已经足够容忍羿杜了,若非万不得已,当他愿意身受手足阖墙的物议?人非草木孰能无情,他体谅司马修痛失爱侣的心情,并不忍心揭穿羿杜对他实乃无情无义的真相,可他还需要司马修竭力倾心的辅佐,那么就必须得能把此事摊开说明,不留嫌隙心结。
羿栩今天还备了好酒,他想跟司马修如过去一样把盏而谈。
看见司马修一身缟素,羿栩心中些许不满,但他自是不会在这些小事上斤斤计较,把司马修盯着看了一阵,叹息一声:“三郎消瘦了不少,你可莫怪舅舅,不是舅舅狠心想要锁你在家,是我千叮咛万嘱咐,很多事你因已经被羿杜算计,难免会受质疑,我是知道你只是被利用,但不能再放纵你裹乱了。三郎坐下来,今日我陪你不醉不休。”
司马修的眼睛扫过桌子上的酒和菜,他觉得酒还没喝,就开始犯恶心了。
“我被利用?”
“三郎……”
“二哥为何不容五郎?五郎是什么样的性情,二哥就真的不知道么?晏迟说什么话二哥都信,却不信相处了二十余载的手足兄弟,连霍赴峡都明白的道理,二哥却偏自欺欺人,五郎真要谋逆,真一手策划了绵谷军户叛走,他怎么会不趁着军户叛走的乱局再有行动,二哥怎么能如此轻松的,就逼得五郎饮下那杯鸩酒?!”
司马修手撑着桌案,他缟素的衣袖直接浸进了浅口菜碗的肉汁里,他无所察觉,羿栩却看见了,既觉恶心又觉恼火。
“羿杜无罪么?你心里清清楚楚,他为什么要以庶代嫡让覃氏所生的庶子继为皇统,又故意构设你欲加害储君嫁祸皇后及晏迟的迷局,这一切都是经他煽动,你甘心被他利用为刀匕,分明才是执迷不悟!
羿承杰在绵谷闹出了祸事,你当他不想再让绵谷局势乱上加乱难以收场?是因为他没来得及利用覃氏笼络晏无端,无端一番设计,才没让羿杜奸计得逞!还需要我出示羿杜多少罪凿?他先是指使察部探人暗杀耿中余,罪行败露后被我软禁,依然有霍赴峡这样的附逆罪徒为他鞍前马后策划掳迫我为人质,助羿杜投靠辽廷东山再起,三郎,我知道你一时间难以接受羿杜利用你谋逆的事实……”
“原来二哥是知道了调包一事。”司马修颓然,他不再撑着桌案,收回的那只缟袖滴滴答答直淌汤汁,油污染上了一侧袍裾,他从来没有这样狼狈过,没有这样的追悔莫及:“事情是我一手策划,是我想引诱晏迟对太子动手,握住他的把柄除了他这祸害,五郎欺君,是被我所逼迫,欺君之人又岂止五郎?二哥既然知道了真相,当也知道太后、我爹,都有犯欺君大罪,二哥能容忍我们,却不能容忍被逼无奈的五郎。
二哥对五郎已生猜忌,却放着霍赴峡不管不顾,仍由他担任侍御右都统,二哥岂会如此疏忽?二哥其实也想到了太后必除五郎,你这样做,就是故意留给太后栽赃嫁祸的机会!!!什么罪凿,二哥心里明明白白,根本没有罪凿证明五郎的罪行,但二哥不能打消对五郎的猜忌,二哥既已视五郎为威胁,五郎就没有活路了。”
“司马修!!!你难道要逼我在生母与羿杜之间抉择才罢休?!大娘娘虽多疑,但对我,大娘娘必无恶意,兴国公虽只是我舅父,可我从来视司马氏一族,视你是血缘至亲,我的确和羿杜是手足,可你别忘了皇权之争,往往就是手足相残!别说羿杜与我并非一母同胞,哪怕他同样是大娘娘所生,罪犯欺君,也必怀异心!”
“是啊,是我的错,我忘了你是君,我与五郎是臣,是我的自大狂妄,把五郎生生推入了必死之局。官家,从此之后,修会谨记君臣之别,尊卑之别,臣祈愿官家一直具备着这份猜忌心,靠着天子生杀予夺大权,成为这天下真真正正的霸主!官家千万不要忘记,权职越大,欲更贪婪,无若对什么人,只要有了猜忌,立时斩尽杀绝。”
他行了礼,转过身。
秋风卷来一阵阵甜郁的桂香,司马修轻轻一笑。
他竟从未觉得这座宫廷其实就是座富丽堂皇的修罗场。
可是他明明经遇了这座宫廷里冰冷无情的杀戮,父欲杀子,被子反杀,可笑的是他竟然会对一颗帝王心怀抱着有情有义的信任。
司马修直到走出皇城都没有回头。
一人一骑,似乎是逐日而去。
彻夜不归,数日不见。
兴国公这才着了急,可这是个追出临安去,显然迟了,他不知道最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