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
女子停下手里的动作,问。
“你对每个人都是这般……”
顾筠仔细端详着她脸上的神情,将那个词在喉间绕了一圈,方才一字一句吐出:“以德报怨。”
女子像被问住了,站在那里只是眨眼。
隔了好一会儿,她终于开口,却说了句风马牛不相及的话:“你学过法吗?”
“法?” 顾筠神色不动,“我七岁已背下《大虞律》,《韩非子》《慎子》《商子》《法经》等亦多有涉猎。”
女子点头,问:“那这些书中有说,被婆母刁难和不喜便可以将其害死了之吗?”
顾筠道:“并无。”
女子再点头,又问:“那有说,夫君有了外心,便可以杀之后快吗?”
顾筠依然道:“并无。”
“所以说,我使计让高氏离开,防止她卷入给你送信后可能迎来的麻烦中,并不是在以德报怨;不愿意干掉陆文珏,也不是在以德报怨。”
站在窗前的女子神情如此认真,带着一种独特的不容于世的倔强和通透:“如果用人心来衡量是非对错,那么世间便再无法了。”
前世,叶瑾接待过很多对离婚的夫妻,他们往往围绕着财产撕破脸皮机关算尽。
有人偷偷问叶瑾,如果搜集到老公出轨的证据,是否可以提高自己的胜算,而叶瑾会告诉对方:无过错方可以酌情多分财产。
也有人会问叶瑾,妻子偷偷用针孔摄像头拍了他和小三的不雅视频,是否可以做为证据,而叶瑾会告诉对方:非法证据在民事诉讼中不能使用。
大学时,老师说过,法律固然有它的不足之处,但它是人世间的底线,如果将是非对错全权交由人心来判断,那么只会令大家失去对正义的敬畏。
越是学法懂法的人,走错路后越是可怕,正因为从事了法律相关的职业,才更不能忘记心中那份敬畏——多年来,叶瑾始终这般告诫自己。
身后不远处,炉火在熊熊燃烧,阳光透过窗纸带来微小的温度,身上暖融融的。
隔着一臂的距离,二人四目相对。
叶瑾看到男子浓密如鸦羽的睫毛轻轻颤了一下,那片遮住莫测眼眸的阴影便也跟着颤了一下,像蝴蝶迅速舒展又收回的蝶翼——这本该是个极度轻柔的动作,但某个瞬间,她仿佛看到那只蝶掀起了一阵飓风,深黑的海面巨浪翻滚,露出藏于其下的嶙峋礁石。
“若妻背夫在逃者,杖一百,从夫嫁卖,其妻因逃而改嫁者绞。”
眼前,男子朝着叶瑾微微挑眉,坐着的分明是他,却有种居高临下之感:“此为《大虞律·户律·婚姻·出妻》之条。”
叶瑾默然:“我遵守的是我心中之法。”
是中华人民共和国的法!不是封建专制吃人的法!
“心中之法?那同你所说的‘人心衡量是非’又有何差别。”
男子起身,轻轻拂过衣袖上不存在的尘土,他垂眸,神色漠然带着某种冷兵器般的锋锐感,又恍惚有种不屑而乖张的森然,他道:“若论我的心中法,那便是:叛我者,死有余辜。”
话音落地,静默就此降临。
死寂发疯般在四周发酵,而叶瑾抬头看着眼前这个突然变得富有攻击性的人,某一刻,突然便泄了气。
她和一个古人辩什么法,他们生长于此世,只知天圆地方、君权天授,哪里能够理解她的想法。
“反正我不会接受杀人,也绝不会接受夫君纳小生子,否则……”
叶瑾咬唇,端好手中的碗碟,转身朝着门外走去:“否则我宁愿此时便死了,也好过浑浑噩噩苟活于这糟心的人世间。”
厚重的门帘被撩起,灿烈的日光当头照下,近乎刺眼的金色,女子的背影那么坚定,分明是一副纤弱的模样,肩颈却挺得笔直,让人想起寒风的松柏,仿佛再大的风雪都无法压折她。
门帘被放下,屋内恢复落针可闻,直到门帘从晃动归为静止,顾筠方才缓缓收回了目光,只见那浓密的眼睫垂下,遮住了狭长的凤眸,半晌,终于很轻地啧了一声。
不自由,毋宁死?
他才不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