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
这鲛人的一双眼睛满含着幽愁,盯着林洛然,诉说着带她走的请求——带她走,这里是孽海天,林洛然怎么敢大发同情心?
林洛然强迫自己将视线收回来,也不去听那玄妙曲调,抱守心神,驾驭着骨舟,破开浓黑的海潮,眨眼就将鲛人和圆石甩在了身后。
林洛然的身后传来凄厉的叫声,让人心中发憷,她忍不住回头,只见海里跃出一条张着大嘴,长满倒刺的大鱼,竟一口将那鲛人头咬掉了!
鲛人没有头的身体无力抽搐着,鱼尾巴在圆石上拍打几下,这才滑落到黑海中。
林洛然心神一动,终究不能继续古板无波。
她知道那很可能是诱惑她道心的幻想,却因为不是无情之人,难免回去想,若是真的带了那鲛人上船,是否就能避开这身死的祸事?
道心因此开了一个口子,这操纵骨船的手法就不那么精准了。
林洛然的眼神变得迷茫起来。
她恍惚听见两岸有猿声传来,这浓黑海水中阴风四起,一道黑影扑面而来,化作一个林洛然以为自己都快忘记了的人。
年轻的邹耀威,在蓝鸟俱乐部中对她晃动着酒杯。
那时年轻气盛,自己孤身一人前去,初遇文观景,他是蜀山文家的正统传人,而彼时的林洛然,不过是一个懵懵懂懂闯入修行路的菜鸟。
到底是哪里来的胆子敢与文观景一站?
是被宝嘉的遭遇逼疯了吧……被修士不拿凡人当一回事的高姿态逼疯了,将邹耀威打成了重伤。
她自血池地宫中筑基而出,林家已经被邹耀威逼得后退无路,他羞辱宝嘉,重伤林爸,林洛然毫无迟疑杀了他。
“……我没有错,你这心魔却困不住我!”
林洛然从旧事中回神,眼神坚定。若杀人都是孽,她杀邹耀威是一点悔意都没有的。求道之人,不可妄造杀孽,但若是被人杀上门来一再欺凌,她都不能还手,那这道,不修也罢!
她话音既落,眼前的邹耀威化作碎片崩盘。
林洛然正待掐诀前行,那些碎片复又还原,化作牵手的中年夫妻。
是邹耀威的父母!
“杀吾儿无错,那我们呢,可曾辱你伤你?”邹国军面色凝重,官威甚重,一看就是身居高位手握重权之人,这样的人物别说当面质问,换了从前的林洛然,甚至是不敢抬头仰视的大人物。
“你这狠毒的女人,还我威儿命来!”邹夫人盛气凌人,说话狰狞,这两人珠联璧合,真是一对贵气夫妻。
“答不出来了吧,道貌岸然的毒辣女人!”
林洛然低头,想起自己放火烧光的邹家大宅,杀掉的邹家夫妇。
如果时光可以倒回,她依然会毫不犹豫选择斩杀邹家夫妇,以绝后患。
然而面对心魔拷问,林洛然紧紧抿着嘴唇,却无法理直气壮说出她没有错的反驳之话。这世间大道,实在没有祸及家人的说法道理,一切不过是林洛然防患于未然,在杀了邹耀威之后,祸及邹家,不单斩杀了他父母,更是间接让邹家大族崩盘——
时光悠悠,这是她踏入修行以来,唯一的道心漏洞。
林洛然无法理直气壮反驳,那两个人影步步紧逼,她握紧了双拳,骨船一滞,竟然在这争分夺秒的时刻停了下来。
蒙蒙的防护罩光芒以外,邹氏夫妻气焰嚣张,林洛然紧抿着唇一言不发。
这幽长的海峡还未过一半,时间却以不等人的姿势向前奔跑。一刻钟,她只有一刻钟的时间来渡过孽海,不然就要如同那鲛人一半,永远留在这里,不入轮回!
林洛然眸光幽冷,想到她自修行以来,就念念不忘合家团圆,一起修仙共度天伦的决心,紧握的拳头不知不觉放开。
既已成孽,她难道还怕这罪孽来拷问良知。
“何为孽,何为对……孽海天又如何,难道蓬莱仙山上的真仙,就不曾手染尘埃,便证得无上仙道?”
一叶随时要被狂风和大浪打翻的孤舟上,舟前是两个气焰嚣张的淡烟人影,船后是滔天巨浪,林洛然的裙角被戾风吹得四下翻飞,这个随时要被巨浪倾覆的女子,面有不屑,对所谓孽海天发出了第一次质问!
她不顾眼前两个游魂惊愕的表情,自顾自嗤笑:
“即便真是如此,你们便正大光明找我复仇罢了,宵小一般,趁着孽海天来扰乱我心神……我林洛然不吃这一套!”
——我不吃这一套,我虽不能大声反驳,却更无悔意。
——我不吃这一套,这世上从来都是权贵为道,难道只得任他人欺我、辱我、笑我、轻我、贱我、恶我、骗我?小小蝼民,只能忍他、让他、由他、避他、耐他、敬他、不要理他、再待几年且看天收不收他?
邹家夫妇是没有直接伤害林家人,但没有他们的纵容默许,邹耀威何至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