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古勒清楚的记得,那夜之后自己大病一场,几乎要死在永巷的贱奴房,还被同屋的太监当成得了疫病,在雨夜被扔到后廊……他以为自己要死在那一晚,神志不清之际,却又见到了那位一面之缘的小皇女。
原来是他从泔水桶里捡出的、拿自己的口粮养活的小狗崽闯入东宫,把小姑娘叫来的。那位好心的储君并未治罪他的狗夜闯寝宫,还带着御医来永巷把他接走,救了自己的命。
那夜的永巷天黑如墨,皓月当空。
而明月垂怜了年幼的、濒死的那古勒,救他于生死,还破格点名用自己做她的伴读,把他从人尽可欺的异族质子、抬回了忠臣之子。
后来那古勒就记得自己叫万郁无虞了。
也知道了少主那条小辫叫长生辫,在十五岁成年之前是不剪的。小女娃真的待他极好,见他好奇,她还拿金贵的小手笨拙的给他绑了个小辫,告诉他要一直留到及冠,长命百岁。
自此万郁无虞心里,眼里,便只有她一人的身影。
做储君伴读的日日夜夜,他勤学汉语苦练武艺,他凭借党项人天生的骑射本领,终于从可汗女帝那里受封了太女少傅之职。
那古勒便不仅能光明正大追随她,还能教授太女武艺,除了太学的夫子,小太女也拿他当师父一般恭敬。
当上太女少傅那天,女储君故意牵着他的手出现在人前,在所有人面前、给他这个贴身侍卫长脸立威。万郁无虞仗着储君的威势,终于光明正大的,走遍了宫内每一处宫楼殿宇。
他今日才知道,大魏皇宫不止有永巷,还有未央宫,还有正武殿。
她带他从后宫一步一步丈量到前朝,躲在龙椅后面捉迷藏,早朝时受群臣叩首…而他始终追随着她的身影,亦步亦趋,形影不离。
那年的万郁无虞也不过是个六岁的孩童,但他历经了寻常人六十年难遇的起落苦恼,一片废墟的心里,唯有明月独照。
后来的万郁无虞发现,小太女喜欢视作“明月”的怀璧那头、又黑又直的长发,而他因身上流淌着柔然的血,自己头发一长过腮就会蜷曲,这让他深感自卑,便会每天偷偷把自己头发用烧火棍烫直,努力变成她喜欢的样子。
同时也是…遗忘自己人尽可欺的过去。
昔年的西魏女帝,被称作大魏朝最后的余晖,而她老来得女的独苗后嗣,却让这簇余晖再次续命,汉室可兴。
西魏储君元既晓自幼天纵英才,有帝王风骨,是世人眼里的初升太阳,唯独在万郁无虞眼里是月亮。并非只是因她喜欢怀璧那枚冷冰冰的月亮,恰恰相反,她并不清冷,有时很有人情味,但她足够孤傲,高不可攀。
正所谓最亲近的,才是最了解你的人。万郁无虞自幼与她一同长大,初见是被她的杀伐果断吓住,以为她会是暴君。可她对他的仗义相助,亲和温暖,又让他觉得她是明君。但多年来亦步亦趋的陪伴,让他深刻的明白了,她就是那样外热内冷的帝王心性。
她看似是普照苍生的太阳,兼爱天下,实则酷爱帮亲不帮理,帮理不帮亲,有一部分人受她庇护,就会有一部分人被她拿来立威。
在万郁无虞眼里,她就是这样的人。
即便所有人都能得到她的温暖,他也只觉她清冷刺手,锋芒犀利,遥不可及。他只能隔着寒冷的夜凝望她,却不敢肖想她垂怜自己。
万郁无虞这些年卑微的、躲避在阴暗潮湿的角落里,把自己的心藏起来,他就是这样远远看着她,明君在外,如同太阳普照天地。
本性孤冷的月亮也从不属于他,就像白天也不属于他。
从人人喊打的叛徒俘虏,到太女的武师,万郁无虞刻意的遗忘了自己的过去。
尤其是离开长安,回到华胥以后,神憩陵的十年光阴,不止抹去了他对永巷的回忆,更让他脱胎换骨成了另一个人,但自始至终不变的,便是对她的感激,和不敢冒犯亵渎之心。
在少主的娇惯之下,万郁无虞甚至敢凭心情与她耍脾气,真正把自己当成了她的武师少傅,一个独立的,有尊严的,敢拒绝皇权至上的人。
但是这才三年……为何自己与她会走到这一步呢?
这三年太痛苦、太漫长了!
随着他随母叛国投靠生身父亲,西魏最后的余晖驾崩了,皇太女被冒名顶替,华胥太后摄政,妖女祸国……再到如今,明明两个人才三年不见,却好像几辈子没见一样。
万郁无虞自打近日与她重逢,就无数次的问自己,为何俩人会走到今天这样对立的局面呢?是因为他背叛故国吗?
可她为了齐国妖男,与大周与华胥旧部党项为敌,又何尝不是背叛故国?
压抑了三年的恨意,随着困惑愈发怒不可遏。她即便做暴君,也不该做被男色反臣逼迫、蛊惑的昏君!万郁无虞都快记不清俩人有什么过去了,只记得少主如日月升恒,永不能沉沦,而自己生于沼泽,抬头见月已是奢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