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家铺子,分为南货房、北货房、山货房、腌腊房、蜜饯房、蜡烛房等六房,各种货品分区陈列,固得名。
六陈铺也兼做零售,但主要业务还是靠大宗货物的批发。大部分客商都是先到各房看货,记下来看中的货品,到前面的柜台付款后,便会给你开一张单子——六陈铺认单不认人,在约定的大致时间,无论是客商本人还是随便什么人拿单子过来,六陈铺会安排人手把货物送到客商船上,再逆江而上销往巴蜀。
大掌柜杜宜成天笑眯眯的,脾气特别好,好像从没人见他发过脾气,所以比较熟悉的客商和街坊们戏称他为“杜姨”,甚至有人当面逗他,杜掌柜听了呵呵地笑:“那咱屋头地,你该唤做姨丈噻。”
六陈铺的口碑极好。曾有个客商付款后出了意外,客死他乡。等把灵柩运回老家,已是半年多之后。忙乱之间,也没人记得这回事,家里人收拾遗物发现了六陈铺的单子,可惜,已破损得不成样子。心想着人已死了,而且单据的字迹也模糊难辨,加诸千里迢迢,便没再理会。顶梁柱没了,免不得家道逐渐中落,六七年后,孤儿逐渐长大,看着寡母每日的辛劳,抱着试试看的态度不辞而别,一路寻了过来。杜姨接过几成废纸的单子扫了一眼,“令肆中人立付之,不稍迟疑”!而且,不声不响地帮孤儿安排好了入川的一切准备,从货船到纤夫……甚至船至巫山,四川的买家已在码头等着呢*!
当然,也有人觉得杜姨老实,那张单据也没什么稀奇,照葫芦画瓢地做了一张,自己怎么看怎么觉得天衣无缝,纠结了一帮人吆五喝六地到六陈铺提货……这时,他们见到的则是杜姨的另一副面孔。
杜姨先是拿起货单扫了眼,说了句“麻烦稍等哈”便进了里屋,眨眼间二十几个精装的汉子便把这六七人围了!杜姨冷冷地看着这几人,只说了一句话:“给人帮忙,不晓得情由的朋友现在请离开,莫拿自家性命来耍!”等乌合之众散去,伪造货单的家伙心虚也想溜,杜姨又说了第二句:“莫教拿单子的朋友走脱”!
当夜,一艘小船悄无声息的划至江心。杜姨拿着张单据凑近一个皮开肉绽被绑了块大石的家伙耳边轻声说道:“教你娃儿莫说冤屈,临死晓得个通透。一年十二个月,老子这里有十二枚印章!你看这章里的‘铺’字,也是十二道笔画,里面这第二横有个小断点,你娃儿做出来倒是费了番心机噻。可这是十月用的印,你娃儿写的是几月?你再看老子的花押,”说着对着朦胧的月光举起单据,“看见莫得,这里有个小眼眼儿,老子的笔头子里面有一根针!每月三十天,哪一天这个眼眼儿戳在哪里,你娃儿会晓得噻?十几种暗记,你龟儿子一个都莫得悟透,便来老子这里骗混?”被绑的家伙眼中已全是乞怜之色,不过,口里被塞了麻核桃,呜呜声隐不可闻。随后,便随着“噗通”一声江水轻响,就此人间消失。
这位杜姨,竟是杜段的弟弟,杜大虫的亲爹。而六陈铺,便是杜家开在归州的暗桩!大宁产盐不产粮——盐不能当饭吃,大宁城近一半的日常物资都是经由六陈铺组织供应。
后院的正房里,乌皮先是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郑重其事地交给杜姨。尽管已熟的不能再熟,后者还是认真地检视了一遍蜡封,拆了包,拿出里面一个同样封了口的信封。再次检视了封口和封底的印章,杜姨点点头,撕开信封,从里面拿出半页纸扫了眼,对乌皮道:“前日程哈儿来过,已说过这事。米面货品都备妥了,回头让兄弟们搬到船上就好。快喝口水歇下。”
乌皮应道:“谢过二爷。”
二人说着话,院子里热闹起来,有人开了角门,船上的众人一个个趸进来。院里早已摆好了条凳,桌上是一摞摞的粗瓷碗和茶壶,大家肆意说笑着坐下来,大口喝着茶,开着粗俗不堪的玩笑,等着待会儿丰盛的晚餐。
*古代商家,大多如此。这件事取材于苏州孙春阳南货铺的真实事件:清朝顺治年间,有人在收拾长辈遗物时发现一张明朝万历年间孙春阳店的货单——虽然已经改朝换代了,孙家还是“令肆中人立付之,不稍迟疑”——比那些必须“证明你爸爸就是你爸爸”者如何?
【六日停更陪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