潇湘馆暖阁中,黛玉倚在软枕上,视线越过面前人落到窗外。
昨夜一场秋雨让竹林愈发萧肃,昔日让人看了畅快的绿此时却只觉哀凄。
一场秋雨一场寒,昨夜的雨过了,今日的雨又要来了。明日这竹林又会如何?
不合时宜。
竹林如此,她也是。
宝钗还是新媳妇,这样扫人兴致的不该露在她眼前。
自己碍了人眼了。
黛玉收回视线看向宝钗,对方只低头摆弄手中茶杯。
当初宝玉宝钗成亲时,黛玉强撑着应对过去,礼成后人也倒下了,那时候黛玉想,就这样去了吧,干干净净地走了,借着老太太的怜意死后回了姑苏也算了结了。
无知无觉地去了怕还是件幸事,可惜,人最难清净。
浑浑噩噩躺在床上时,来来往往许多人,老太太,两位太太,凤姐姐,湘云,紫鹃,雪雁,还有更多她叫不出名字的丫鬟婆子。
大概是有名字的,只是人多起来就辨认不出到底哪个是哪个了。
说的话大差不差,就是分得出来又怎么样呢?
——林姑娘是看宝二爷娶了妻才病的,她二人早就私下定了。
——什么大家闺秀,还不抵我家那两个丫头懂事,无名无分的就跟了宝二爷,这不,落得个这么个下场。
——宝二爷身边人不好做啊。
……
她竟然是那样无耻的人物吗?
昏迷中黛玉不住想,她为何还有口气存着,为何不肯去了。
她到这地步是为了宝玉吗?难道不是为了宝玉吗?
若她真就那样去了怕是就遂了人意了,是与不是盖棺定论,天可怜见,她和宝玉便是互生情意也是尊重守礼,从未有过任何出格举动,凭什么落得这样的名声。
带着一身的污水她到了地下该如何面对父母?
凭着一口咽不下去的气黛玉挺了过来。
将来如何另说,只是有一点,就是死她也不能死在贾家,不能因做不成宝二奶奶这样荒唐的事情而死。
大抵没有什么事情是人承受不了的,昏迷五六日的黛玉还是醒了过来,醒来的不止她一个,还有宝玉。
宝钗的夫君,曾和她心意相通,又亲手将她推开的宝玉。
她们两个没再见过面,老爷、太太、宝钗,甚至老太太都不会容许她们相见,不知是不信任宝玉还是不信任她。
宝玉也好她也罢,见与不见都不打紧了,就像经历了一场梦境,梦醒了就都散了,连带梦里的情丝愁绪。
黛玉心中自嘲,她今日依旧有这口气,只是为了逃离罢了,至于逃离之后,她已经无力去想了。
这场梦做得让人疲惫,麻木,厌倦。
一阵风吹来,雨丝顺着窗飘进来,紫鹃怕黛玉受凉急忙出门把窗户关好。
她一向是为自己想的。
黛玉眸光流转,好像又回到了那个晚上。
万两黄金容易得,知心一个也难求!
可怜紫鹃还为自己操持谋划了,万两黄金她没有,知心人更是得不到,不需要了。
“宝姐姐,”收回思绪,黛玉歪头对宝钗笑道,“你过来给我说这些做什么?”
她们很久没这般坐到一块儿安静说话了,宝钗看着黛玉露出和以往一般无二的笑意,心中怜意愈发浓烈。
“你的亲事,总得问你一句。”即便怜惜也不得不说下去,“你可愿意?”
“这话说得不对,姑娘家的事情父母做主,如今我父母不在,自然是老太太做主,怎么问起我来?”
这话很好回,冠冕堂皇的话自己说得太多了,宝钗正要开口眼角余光看到进来添茶的紫鹃愣了一瞬,不像在门口时候的刻意亲近,紫鹃虽是半低着头,仍从动作中看到端倪。
是不用其他言语表情,就能感觉到的质问。
一个小丫鬟尚且这般,此时对她笑着的黛玉是否也是怨恨不解的?
对着这样一个孤苦伶仃无人做主的姑娘,她还要争什么言语上的先后么?
宝钗下意识伸手去够黛玉手臂,隔了些距离就被人躲开,悬在半空的手转而拿起茶杯又放下。
紫鹃新添的茶是烫的,烫得人话都说不出来了。
“陈家可是个好去处?”黛玉收了笑,接着话道,“世家大族,圣上亲眷,想来是好的。”
要真是个好去处,过来问话的就会是老太太,再不济是凤姐,怎么会轮到自己。
宝钗低头苦笑,这话是方才她对黛玉说的,反过来听却觉十分讽刺。
有些话是不用明说的,黛玉心道,比如宝钗知道这门亲事不好,比如有人希望她嫁过去,比如……
这府里已经容不下她了。
她难道就真要赖在这里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