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月情杳
江仲月这个名字是她爹给取的。仲月是二月的别称,她在二月里出生,索性就取了这么个名字。她出生的时候院儿里那一棵海棠树开花了,落得满地白霜。她妈只匆匆瞧了她一眼,就又进了手术室,再没能出来。她爹就时常摸着她的脸蛋,告诉仲月她哪点儿哪点儿像她妈妈,时常说仲月这闺女长得俊,和她妈妈一样。
仲月最喜欢的是看醉醺醺的晚霞,她没有“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的感慨,就算长大了也没有,她就是觉着好看。一抹绯红就那么浮在天上,像刚出嫁的新娘子。仲月见过新娘子,张叔家姐姐出嫁的时候脸上就是这种颜色,不知是喝醉了还是高兴,小仲月只记得那是姐姐最好看的时候。有晚霞的天气,不仅是天空,就连接收到它们的四合院也尽是情趣,院里破旧的自行车影子被拉得老长,映在地上。她喜欢坐在爹做的小马扎上数天上的云,看阳光透过树缝照过来,被摔碎了一地的影儿。她更喜欢看奶奶扎纸花,奶奶戴着花眼镜,一边做工一边絮叨她爷爷。仲月爷爷是抗美援朝的志愿军,战死了。她奶奶常说:“你爷是个京片子,也算是富家小爷了。打小儿就没怎么吃过苦,得亏死得早,没遇上更让人糟心的文革。你们这一代啊……”仲月就抢过话头,拉长了话音:”赶上了好时候--”
“是啊,你们呐,赶上了好时候,连我们这些老东西也跟着沾了光。”
“哎,奶奶真是,哪有人这么说自己的。爷爷要听到了可是会生气的。
“好好,奶奶不说。仲月吃橘子吗?我去给咱们小仲月拿个苹果。”就把纸花一放,迈着小脚向屋里走去。这时候仲月就会爬上那株海棠树,躺在枝丫上抱怨:“奶奶总是这样,说给我拿这个拿那个的,还不是偷懒儿去桃园听戏。”小腿在枝桠间荡来荡去。这一荡就荡到了二十二岁。
仲月在十八岁那年,爹出了事故,每天就只能拄着拐或坐着轮椅在邻里间晃悠,找点活儿做做。仲月报了个本地的大学就读中文系。时常做些兼职。二十二岁那年,仲月在一家报社做一名实习记者,她有很多事要做,其中一项就是去桃园儿做采访。
桃园的后台很纷乱,有打快板儿背台词的,有互相打趣开玩笑的。仲月属实无聊,就跑到舞台的幕布后,掀起一角布帘儿。
台上正在唱曲,一个角儿打着板子唱莲花落,字字清晰。大褂穿在他身上,竟分外服帖。或许是觉着台侧有人在看他,就漫不经心地朝台后瞄了一眼,这一看可了不得,仲月看痴了,他也痴了。仲月觉得他的眼睛,像晚霞。
少年叫秦杳。有时候爱情就是这么神奇,只是看了一眼就安排好了余生。仲月登时就明白了为什么以前这么多的小姑娘跟唱戏打板儿的跑了。这唱戏的就往那一站,撩起大褂,拿着扇子,不说话就有无尽的风采。若换了她,只怕也和那些姑娘一样。也明白了为什么奶奶和邻居家的奶奶那么喜欢来桃园。
用了三个月,仲月握到了秦杳那瘦长细削的手。那一天,仲月跑着跳着回到了四合院。一路上尽是橘子味的香甜,她能看到玻璃瓶在闪光,墙角的小野猫跳上了屋脊,伸着懒腰,微风过处,名古屋的风铃叮当作响,杂货店的老爷爷老奶奶依偎在一起。好像全世界都知道谁心动了。
“奶奶,奶奶,奶!”人未到声先起,海棠树的每片叶子都高兴得发颤。
“干嘛呀?急急叨叨的。”奶奶微微动了动身子。
“奶,你孙女儿找到对象啦。”仲月趴在奶奶耳朵边轻声细语。
“啥?菜市场猪肉又涨价啦?!”奶奶坐直了身子,嚷道,“天天涨价,它涨得累不累?我看着都累。我可跟你说,这事我可门儿清,照我看,这猪肉涨不了多久……”“奶,不是。猪肉价是涨啦。可我说的不是这个。我找了个对象!”仲月也大声嚷着,幸好院儿里没别人。
“干嘛的呀?”一听说仲月找了个对象,她奶奶就又找了个舒服的地儿躺下了。“角儿,桃园的。”
“卖猪肉的?卖猪肉的好啊,我听说,卖猪肉能致富。你们这一代赶上了个好时候……&34;
“什么啊,是角儿,唱戏的角儿。我看您呐,净想着猪肉了,刚才还说没前景儿,现在倒又夸起来了。”
“唱戏的?唱戏的好啊。”奶奶躺在安乐椅上晃来晃去,安乐椅被晃
得吱吱呀呀的响,“你爷就喜欢听戏。你爷还喜欢唱戏呢。你爷和我相好的时候,天天在我家门口打快板唱曲儿,让人听得心烦,可唱的是真好听。”说完也吱吱呀呀地唱起来。奶奶的脸上,有晚霞。
仲月又跑出去找她爹,她爹正被隔壁张叔推着晒太阳。她爹听了,一开始只是笑,后来又说:“仲月啊,他要欺负你,你就跟我说,我和你张叔一块儿去揍他。咱家闺女那么俊,可不能受委屈。你奶这辈子可就盼着你嫁人成家了。”
秦杳攥着仲月的手坐在桥头看月牙儿。秦杳多次挑起话头却又立刻转了话题,总是前言不搭后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