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众甚至不能想象,圣人每一次走进这里,是如何痛彻心扉,可她仍是每日都来,风雨无阻。每日来,都只坐上一会儿,绝不会留宿。他曾无数次侍奉她,在漫漫长夜中提一盏孤灯,穿过寂静无声的小径,走到长秋宫外,她不会进去,仿佛里面,太后真的在长夜中安眠,她若敲门,便会惊扰了她的好梦。
她会在那里站上一夜,一个人,寂然无声,不需要任何陪伴。邓众不知道她在缅怀什么,却明白,圣人这一生都走不出来。
有时,邓众也会想,一个坐拥天下的君王,纵然有填不平的伤痛,可皇权在手,万民都匍匐在他的脚下,他要移情有何难?他要什么,都会有人战战兢兢地捧上,只为讨他一个欢笑。
可圣人却只是一味地守着这座孤独的宫殿,不让任何人靠近,也不去靠近任何人。她的余生只有太后陪伴,哪怕她早已长眠地下,只存活于她的记忆里。
阿祁走出来,她面上满是担忧,见了他,问:“太子殿下出宫去了?”
邓众点头,望了望那扇殿门,问道:“圣人呢?可出来过了?”
阿祁愁容更甚:“一整日了,没有一丝响动。”若不是她知道圣人答应了太后什么,她真担心她在里头出什么事。
邓众叹了口气,道:“我去厨下看着,饭食都热着,圣人若要,便可立即送进去。”
阿祁催他快去。
外面在说什么,夏侯沛是不知道的。
殿中烧着火炉,香炉中点着熏香,她坐在窗下,就着窗纸透入的明光,专心地在纸上书写。
她的左手边放着那只佩囊,佩囊已经旧了,时常的婆娑抚摸,它已褪色陈旧,夏侯沛已经很小心了,可它仍是旧了。
写了许久,夏侯沛终于停笔,她搁下笔,将那页书信拿起,细细地看过确认无误,方将它放入信封中封起来。
七年前,她在长秋宫中发现了一只匣子,里面放满了书信,都是她出征时寄回来的。两年时光,四十六封信,一封不少,阿娘都小心地保留着。她一次又一次的想象,阿娘看她的信是什么样的神情,是微含浅笑,还是愁眉紧缩,而她,又是以怎样的心情,将她的书信都完好的保存。
原来不知道的,随着阿娘的离去,在漫长难捱的时光中都明白起来。
她知道了,为何阿娘直到死去,都未曾对她吐露心声,她知道那最后的几个月,阿娘为她打算了多少,她知道她手中的天下是阿娘用命换来的。
她不恨她的欺瞒,也不恨她狠心离去,留她一人在这苍茫的世上孤独前行。可是她真的快要撑不下去了。
这世上没有一丝一毫能让她留恋的东西,她的心早在十年前就死了。
夏侯沛将刚写下的信小心地放到一直木匣子里。那里写满了她想对太后说的话。从七年前,发现了那一匣子书信,她仿佛找到了寄托,找到了与太后对话的办法。
起初,她会在信中写她的想念,可渐渐的,她又不敢写了,倘若新婚的那一夜,她没有送上这一只佩囊,一切都会不同。她的想念,还是不要让阿娘知道了,她知道了,一定会担心她。
她开始写,宫柳出芽,遍地繁花,写赋税徭役,百姓安居,写新的都城建设如何,再不过几年,就要迁都了,写崔素已位居丞相,崔玄仍是四处浪荡……
她什么都写,写尽这世间所有的美,唯独不写她的思念。而这世间的美,在她眼中,也有如凉透的灰烬。
装好了信,她把手覆在那佩囊上,这只佩囊曾经承载了太后多少不能说出口的爱,现在就承受了多少她磨不去的想念。
夏侯沛转头看向窗外,窗纸隔开了她的视野,可是她的脑海中已经清晰地呈现出庭院中的景致。
多年前,阿娘坐与檐下,将她拥在怀里,教她读书,教她浅显易懂的道理。那时不觉得怎么样,现在,每想一次都撕裂心肠。
夏侯沛茫然地坐着,她的眼角已满是皱纹,她的发间已有银丝,可她苦苦等候的尽头,仍旧漫无尽头。
阿娘。她轻声唤道。
她仿佛看到在绿树红花间,太后抬头,朝她淡淡一笑。
她仍是当年的模样,悠远冷清。
夏侯沛也跟着笑了笑。只是很快,她便伏在案上,压抑着哭声,满脸是泪。
新都城建好了,京师将要迁移。
可是夏侯沛是离不开这里,这里有她赖以生存的一切。
幸好,她早做了打算,太子也长大了,他明理勤谨,会是一个好皇帝。
又是一年冬日。
夏侯沛又到了长秋宫,她写下两道诏书,交与邓众:“这两道诏书,一道与太子,一道与天下人。”
邓众大惊失色,他看到案上那只白色的瓷瓶,他立即跪下了,口道不敢。
夏侯沛看着他,笑了笑,语气平和:“你侍奉我几十载,我也为你想好了后路,放心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