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语似曾相识, 称谓却分外陌生。
阿萝一怔,长睫微掀,对上魏玘的双眼。在那里,她看见浓沉的墨色, 映着款款的清光、暖红的烛火, 与纤小、轻盈的一片影。
无论何时, 在魏玘眸中, 她总是纹丝不移。
被他这样凝视着, 阿萝脸颊发烫, 只觉神女二字格外臊人, 甚至忘了问他为何离宴。
“你怎也要取笑我?”她细声道。
阿萝嗓音绵软, 气息也温热, 濡得魏玘掌心微痒。
“也?”魏玘收手,挑眉道, “依你所言, 除了本王,还有旁人唤你神女?”
这一句故作惊讶的疑问, 尾音微挑, 藏起称心如意的暗喜。
方才离宴前, 魏玘听见百姓对阿萝赞誉有加, 只觉悦耳非常,想百姓尊她为神女,除却瞻仰她仁心仁术,或许也有他几分功劳。
对于魏玘的心绪,阿萝浑然未察。
她低下眼帘, 轻轻嗯了一声, 方道:“燕南军的将士也这样唤我。”
见她垂眸, 魏玘也沉默,眼底笑意渐失。
他忽然心生犹疑,不知神女之说会让阿萝作何想法。
为给二人的婚事铺路,他才设下如此排布,之所以不曾知会阿萝,是深谙她性子单纯、不擅说谎作伪,担心她一旦知情便会露出破绽。
如今尘埃落定,他虽然得偿所愿,但到底忽略了阿萝的感受。
自与她冰释前嫌起,他无数次警示自己,要尊重阿萝的意愿。可出于本能,他又无数次先斩后奏,想为她奉上最好的一切。
他的心意与她的心愿,似乎很难找到平衡。
魏玘低目,探入阿萝的眼眸,想看出她情绪,却只瞧见她纤翘的睫羽。
他小心试探道:“你不喜欢吗?”
神女的传闻系由他亲手制造,倘若她不喜欢,他随时可以破除。
听见提问,阿萝眸光一颤。她低着颈子,认真地忖了片刻,终于抬起双眸,与魏玘四目相视。
“也不算是不喜欢。”
她一顿,筹措言语,又道:“我只是……感觉有些奇怪。”
——奇怪,便是阿萝作为“神女”的直观感受。
“从前还在小院时,守卫们大多喊我妖女、灾星、烦人的孽障。可到了翼州,我就是小医娘、小巫女,还有……小神女。”
说话时,她背倚白壁,眉眼贞静,十指纠结着,在身前松松挽起。
“子玉,你知道,我依然是我,都是一样的我。”
“可这时候、那时候,别人对我……竟会生出截然相反的看法。”
魏玘闻言,一时陷入沉默。
他从来不曾想过,神女之说会令阿萝想起从前——想起她无辜蒙冤、平白受囚的过往。
可在他看来,这两件事另有说法。
“是守卫愚昧无知,对你并不了解。”
不待人应答,他话锋陡转:“你曾经问我,云与海岂能同日而语,可还记得?”
突然谈起旧事,阿萝一怔,逐渐被他牵起回忆。
“记得。”她道,“是你遇刺那夜的事。你那时说,云若海,海如云,二者不过形似,待我瞧见了,自然就能明辨。”
魏玘勾唇,轻捏她雪颊:“你既然记得,为何不明白,旁人看你亦是如此?”
——唯有接近她、见证她所作所为,才能分辨她好坏。
冰清玉洁者圣,伤风败俗者邪。神女的传说虽是人为,却离不开阿萝柔软的心肠。
他知道,假使阿萝并非良善,而是残民害物、利欲熏心的恶人,哪怕他手段再为高超,百姓也不会相信她是神女化身。
“守卫唤你妖女,是怕谶言成真;百姓唤你神女,是敬你仁心与善举。守卫不曾接近你,百姓目睹你行善,看法难免大相径庭。”
“你只需知道,哪一个才是真的你。”
对于魏玘话里的意思,阿萝自然明白。
毕竟,她对他的看法,也曾经历过如出一辙的变化。
初遇时,他冷戾、倨傲,是遍体鳞伤的雄狮;回到上京,他强大、残忍,是不近人情的猎手;台山宴上,他大气、沉稳,是志存高远的领袖……
后来的后来,这雄狮、猎手、领袖,就成了爱耍心眼的坏人、摇尾乞怜的小犬。
阿萝注视魏玘,杏眸盈盈凝波,似要将他面庞镌入眼底。
“说得对。”她道,“我看你也是一样。”
魏玘扬眉笑道:“是吗?”
阿萝颔首,正要答,忽见他长臂压抬、抵往墙壁,颀长的身躯也倾斜而来。
她惊讶,下意识要退,却只撞上身后的白壁。
瘦削的身影迅速吞没了她。她太娇小,像一瓣含春的粉桃,被他纳入阴影,不费吹灰之力。
二人的距离越发逼仄,两处心跳尤其分明。
魏玘嗓音低沉,笑意隐隐:“不妨说说,你当下如何看我?”
阿萝抬眸,自他眼里捕到跃火。她想,他好像总爱这样瞧她,似要用沉炽的目光,焚烬多余的所有,将她看得一干二净。
莫名地,她的颊又烫起来,说话的声音也细细柔柔。
“你……是想和神女卿卿我我的坏人。”
——热烈的性子倒是分毫未改。
魏玘听罢,也不恼,唇角的笑意越发深明。
“小神女,你不好出尔反尔。”
他抬指,挑起她一缕落发,轻轻挽至她耳后,口吻好整以暇:“几日前,可是你对本王上下其手,说要对本王负责。”
说到亏心事,阿萝背脊一僵。
她尚且来不及应答,便听魏玘又悠然道:“谁知那日过后,你极少来见本王,不似有心负责,更像是……”
“始乱终弃。”
好大的罪名!阿萝凝滞,被这无妄之灾唬了住。
顷刻后,她又定下心神,咬着唇,小声驳他道:“我、我没有始乱终弃。而且、而且当时神女醉了,都不作数的。”
——翻脸比翻书还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