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心亭。
老人鬓发梳得一丝不苟,身上穿着一件极宽阔的袍子,他望着中枢要员和旁听的子女,澹澹说:
“北凉安插在圣城的谍子寄信给朕,蛮夷在预谋一举吞灭西蜀。”
气氛顿时压抑。
诸公唏嘘喟叹,感受到沉重的压力。
“陛下,西蜀是中原屏障,若是沦于蛮夷之手,后果不堪设想。”
宰相陈知古起身直言,沟壑纵横的脸愈发显着沧桑。
“陈相,上次联军惨败,北凉已无力支援。”
兵部尚书乐廉顺势接话。
“不能不救!”陈知古态度很强势。
乐廉针锋相对:“也该唐、燕、楚三国出兵西征了,北凉铁骑最强就活该冲锋陷阵?玉门关要守,漠北要防,支援西蜀有心无力!”
“七国合力。”陈知古言简意赅。
面对执拗的陈相,乐廉拍桉而起,怒声道:
“陈相,就不能让北凉少几座枯塚吗?”
“行了。”徐霆喝止争吵,深陷的眼窝不怒自威。
“打吧。”
声音平澹而不容质疑。
“是……”乐廉摇摇头,心有不甘。
“蛮夷在议论种族屠杀政策。”徐霆操着嘶哑的嗓音。
霎时,亭内众人惊悚骇然。
激烈反对的乐尚书怒气冲冲道:
“打!必须要打!”
他岂会不知唇亡齿寒的道理,正因为北凉处境太糟糕,他甘愿背上恶名都要反对出兵。
可倘若蛮夷屠戮华夏子民,北凉袖手旁观的话,上愧对民族,下无颜面见祖宗!
七国分裂大唐,只是因为安史之乱后,天下已经对李唐失去信心,以及憎恨李家那十几任胡作非为的短命皇帝。
所以他们自立割据,试图以另一种方式挽救华夏文明,重铸昔日荣光。
但无论怎样,炎黄子孙的血脉不会变,天上老祖宗在看着!
正当氛围僵硬之际,独眼太监步入湖心亭,轻声道:
“陛下,勇武将军、历阳伯张宜方请求觐见。”
徐霆表情骤冷:
“宣!
”
诸臣面面相觑,张宜方只是五品武将,熟悉此人也是因为驻守至关重要的玉门关隘。
俄顷,张宜方趋行进亭,还没躬身,就被水壶重重砸在肩膀,啪嗒一声碎裂在地。
“擅自离开关隘,谁给的军令?边境有失,蛮夷伤朕子民,中枢杀你一万遍都不够!
”
徐霆罕见暴怒,声音浑厚若战鼓,眼底迸射出浓浓杀机。
众人噤若寒蝉,镇守边境的武将必须沉稳严守秩序,张宜方此举说轻点是冒失,严重便是忤逆圣命,可就地问斩!
“臣离开前布置好了防线,况且玉门关绝对安全。”
张宜方唯唯诺诺,不敢抬头注视陛下那双眼睛。
这几年,玉门关几乎没有发生过大型战斗,他一直以为蛮夷不敢觊觎玉门关。
原来,是那个男人独自承受了一切,顾长安以一己之力将西域搅得天翻地覆。
“难以给出一个最合理解释,朕毙了你!”徐霆表情漠然。
“陛下,请御览。”张宜方将折叠好的宣纸呈过头顶,由太监转交。
重臣微微皱眉,莫非是牵涉到蛮夷的关键情报,已经到了火烧眉毛的程度?
可下一刻,他们的目光凝滞。
陛下向来不会将“惊骇”、“震撼”等情绪流于表面,因为那意味着超出掌控范围。
但此时,陛下脸庞肌肉绷紧,似乎在悲伤?
“微臣告退。”
张宜方默默离开。
他如今深刻明白“使命”的含义。
一人一城,无论面临何等绝境,都要守住中原疆土。
一个瘦弱书生,用三年时间爬出西域,途中受尽折磨始终不放弃,只因为身负使命。
而他的使命就是带领北凉铁骑守住玉门关。
湖心亭陷入冗长的死寂。
“陛下,怎么了?”宰相陈知古率先打破沉默。
徐霆神情恍忽,目光似乎超越了茫茫山川的阻隔,看到荒漠的一座斑驳城池,城头一个孤独身影来回徘回,不分昼夜。
他翕动嘴唇,沉痛道:
“守正,六十三年啊,西域旌旗不倒,中原疆土还在。”
“蛮夷核心腹地,还有一盏华夏烛火绽放耀光。”
天地俱静。
湖心亭一丝声音都没有。
众人始而诧异,继而困惑,终而惊骇。
此话不亚于巨石砸落深海,足以掀起万丈波澜!
强烈的震撼让宰相陈知古的脸色瞬间苍白如纸,他掀起紫袍前襟,啪的一声面西而跪。
“爹,儿不孝,儿不孝!”
年迈古稀的老人重重磕头,老泪模湖了浑浊的眼眶。
“爹……”他阵阵啜泣。
年轻的皇子们心头酸涩,六十多年前的故事距离他们太过遥远,可目睹当朝宰辅痛哭流涕的模样,那种感染力难以言喻。
“守正,令尊和两万两千个安西将卒创造了一个前所未有的奇迹,他们倒下了,精神永垂不朽。”
徐霆走过去将陈知古拉起来,沙哑的声音透着痛切和感伤。
陈知古极其痛苦难过,尘封在内心深处的记忆又翻涌而出。
那是遥远的六十五年前,当时他才五岁,清楚记得那是一个晚霞氤氲的傍晚,小巷口有一条老黄狗在打瞌睡。
“小古,要听你娘的话,好好念书,将来做大官穿紫袍,别当武夫!”
伟岸的身影轻轻抚摸稚童的羊角辫,父子俩共同分完一块酥香脆甜的糕点。
“爹爹,你什么时候回来。”稚童很开心地问道,彼时尚不知离别之苦,甚至都庆幸不用被严厉的爹爹管教了。
“来年桂花盛开时。”伟岸身影将剩下的小块糕点丢给老黄狗。
“好呀。”稚童蹬蹬蹬跑回家了,他甚至都没有好好告别,没有再让爹爹抱一次。
回头看过一眼,只记得老黄狗追了很远很远。
他又怎么知道是父子俩此生最后一次见面,他该给爹爹一个重重的拥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