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终归只能依靠自己。”
到这里,魏玘已说得够多、够足,再深入些,就要超出孩子的理解范畴。
于是,他收了话语,落下一声叹息。
他忽然感觉,自己太过残忍。若不得他明示,他的女儿未必会生出如此心思。假使她将来铩羽而归,他非但难辞其咎,更无法护她周全。
几是魏玘喟叹的一瞬,孩童的小手轻轻伸来。
昭仁搂着兔,接近他身前,安抚似地,将他揽进单薄、幼弱的怀抱。
魏玘一滞,眸光染上讶色。他受女儿环拥,觉察背部的轻抚——那是昭仁最熟悉的动作,是她尚在襁褓时、阿萝细声哄她的模样。
“清儿知晓了。”她的声音依然稚嫩。
“阿耶说的,清儿都知晓了。”
昭仁年岁尚小,经验贫乏,对于魏玘点破的困局,未必能毫厘不差、精准消化。可她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也愿意付诸努力。
她宽慰父亲:“清儿不怕。”
“清儿想读书,想保护兔子,也想走更远的路。”
魏玘沉默,心绪复杂难言,有惊喜、欣慰、感慨,也有化不开的担心与忧虑。
同样是年少,同样是五岁……当初,他的妻子与养父分别、独自担起孤独之时,是否也像眼下的女儿一般,鹿似的稚眸写满决然?
——原来,为人父母,左不过是爱与难这两字。
“啊!”昭仁小小地惊呼。
她慌了神,不知所措,紧盯身边人:“阿耶,你、你哭了吗?”
魏玘垂下眼帘:“不得胡说。”
他定住心神,正要调整呼吸,忽觉胸膛淤凝,被人硬生生塞来了什么物件。
无人开口,一对父女面面相觑。女儿背着手,眨动怯生生、乌亮亮的眸,先看父亲,再看他怀里的兔子,目光关切又无辜。
片刻后,魏玘打破沉默:“朕不喜欢兔子。”
“为什么?”昭仁不解,“阿耶不喜欢清儿送的礼物吗?”
魏玘道:“这是清儿的髫年礼。不该送给阿耶。”
“为什么?”昭仁仍很不解,“送给清儿,就是清儿的了。清儿想送给谁,就送给谁。”
她杏眼一眨,又道:“清儿不是大越最尊贵的公主吗?”
魏玘哑口无言。他不语,长指下按,捉住怀里的兔子,揣往肢间,将它直直举到一旁。
见他如此僵硬,昭仁扑哧一笑,弯眸狡黠如狐。
“阿耶先帮清儿养着。”
言罢,她扭头跑开,留下的后话意味深长:“阿耶养上一阵,很快就会喜欢它的。”
……
离了昭仁,魏玘的身边空无一人。
他并未呼唤内侍,独自起了身,举目远眺,遍览秋日盛景。
那只兔子仍被他举至一旁,圆圆滚滚、胖如雪球,是尚食局精心培育的肉绒兔,一身皮毛温软如棉,松松冒出指缝、溢开雪白。
魏玘知道它在看他。他只是不想理它。
他的髫年礼是一只白锦金鹰,系有玉镂尾铃、青丝足带,锐利的眼珠宛如曜石,强劲的刚翼可划破气流、撕裂长空。
亲择时,他一眼相中了它,将它带回殿阁,斩断了束它的皮索。
尔后,他静静望它,目送它翱翔远去。
这微不足道的童年插曲,在他记忆里湮没无声,一度令他忘却殆尽,直至今日才想起一二。
可阿萝猜中了。与他附耳时,她赧着睫,字字笃定,说他志在千里、保准爱鹰,也说他不屈凡俗、定会为鹰解开枷锁。
她是世上最懂他的人,甚至远胜他自己。
思及此,魏玘目光愈缓。几时不见,他已十分想她,念她发香、丹唇,与柔软的心肠。
“哧!”兔子狠狠地踢他。
魏玘牙关一咬,黑着脸,把兔儿举回面前。
一时之间,浓赤与墨黑相对。朱红的兔眼好似明镜,照出咬牙切齿的一张俊脸。
“看什么?”魏玘不耐,“真当朕会喜欢你吗?”
兔子当然不会说话。它不知听懂多少,眼珠如凝,注向魏玘,寸步不肯退让。
魏玘凤眸微眯,读出一股似曾相识的执拗。
有时候,抑或是大多时候——某位漂亮、赤忱的小神女,也会这样盯他,用灼而清亮的眼,直将他的心烧出个洞来。
他的阿萝很像兔子吗?
像什么呢?像它温和、绵软、娇小,还是像它外柔内刚、时不时地瞪他一脚?
魏玘冷笑一声,心斥这比方荒谬至极。
“杜松。”
“听凭陛下吩咐。”
“你差人去一趟尚服局,命崔尚宫为它裁件新衣。”
“……为、为谁?”
“……”
“……微、微臣该死。微臣领命。”
……
越书记载,永徵十一年九月,昭仁公主赠兔于高宗。
高宗勃然大怒,封之为兔儿将,赐新衣一匹、萝卜三十两,尝抱兔伫立、观赏皇后画像,一并语云:此事不足为皇后道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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