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书致执意带哥哥上门给雅布暖屋,倒还不是为了送这几个匾,主要还是想让他出门走动走动,活动一下筋骨,放松一下脑袋。
数日之后,乾清宫。康熙在棋盘上落下一颗黑子,问一旁坐着观棋的雅布:“你知道顺治十四年,江苏科场上那件案子吗?”
“什么案子?”雅布茫然反问,全然不知身旁正跟康熙对弈的书致已经在心里把顾贞观和曹寅骂了八百遍,顺便扇了一时大意、轻易让哥哥与这俩混蛋接触的自己几个大耳光。
倒不是因为顾贞观做了什么天怒人怨的事,而是他哥对这事实在是太上心了,而曹寅这家伙又只会附庸风雅,是个中看不中用的银样镴枪头,关键时刻一点忙也帮不上。
纳兰成德自从接手吴兆骞一事,一直在整理顾吴二人词作、信函、家书等物,寄希望于能够在民间造势,终有一日能够上达天听。
首先也是最要紧的,就是控制情绪,文字中只能表现出思乡、怀旧、哀叹自身处境之类的情感,而不能流露出怨恨朝廷的意思,否则就不是救人,而是引火上身了。
但是吴兆骞因才获罪、祸及一家老小,顾贞观亦是为这事抛家舍业、奔波数年,两人心中自然不可能毫无愤懑之情。所以成德拿到他们的作品,首先要做的就是删减修饰,既要保留原句的精妙结构、深沉情感;又要删掉“总输他、翻雨覆雨手”这种过于直白露骨、有不敬犯上之嫌的文字。
这部分内容虽然细致繁琐,但还不算困难,曹寅偶尔也可以代劳一二。然而跟顾贞观遥寄书信、互相唱和,这件事就必须成德自己亲力亲为了。
诗词这种体裁不同于长篇通俗小说,它受篇幅限制,承载的信息量始终有限。对于大众来说,即便是再精妙再动听再感人肺腑的作品,反复听个大半个月也就腻了。
要想维持“热度”,就必须要有新的内容来不断为这事添加新鲜感。而光靠顾贞观一人唱独角戏、像祥林嫂一样碎碎念“我朋友好惨好惨啊”,很容易让听者心生厌烦,所以必须要有人和他一唱一和,给他“捧哏”。
而且为了更好的节目效果,这个捧哏的人,水平还不能太低,至少要有他六七分的功底才行。
在这方面,曹寅是个诗词爱好者不假,但是他出身内廷,自幼跟着康熙杂学旁收,诗词歌赋天文历法星象数学啥啥都会,但要说到水平嘛......
同样是和顾贞观的《金缕曲》,成德在《侧帽投壶图》上以一模一样的韵脚,同样写下一首《金缕曲》“一日心期千劫在,后身缘,恐结他生里。然诺重,君须记”。而曹寅回的是“先生大义,小的佩服佩服”。
两相对比之后,曹寅果断退位让贤,把这和词这事都推给成德去干了。
最近纳兰成德用容若这个笔名在词坛上声名鹊起,所有人都在好奇,是何方神圣能够以弱冠之龄与顾贞观斗词长达数月之久。然而每次都是顾贞观先写,成德再和,还要做到押一模一样的韵,这是何等消耗心力的事?
一整个夏天,书致都见哥哥明显精神不佳,虽然不至于像冬天那样,病得起不了身,但也肉眼可见地神情倦怠、脸色苍白,经常跟家人说着话便犯起困来,又疯魔到晚上睡觉的时候想到什么好句,都会从梦中惊醒,爬起来写在纸上再睡的程度。
书致看得是胆战心惊,一面担心他的作死行为,一面又担心明珠发现他的作死行为、雷霆震怒把顾贞观抓来大卸八块。
但这也是他所见过的,纳兰成德有生以来最快活的一段时间。他为了实现一个正义的目标,跟一个棋逢对手、半师半友的前辈大能一唱一和,尽情地挥洒自己的才情与天赋,精神好像突破了孱弱躯壳的限制,到达了肉身从来不曾去过的塞北江南,天底下还有比这更快活的事吗?
但即便是这样,离他们“上达天听”的目标也还差得很远很远——满洲贵族们听人唱词,就像后世的人看网络小说,仅是一种消遣而已,即便再喜欢文章中的主角,也很少有人会去追究这个角色背后是不是有什么原型人物。
就在成德和顾贞观都快要支撑不住的时候,老天爷终于像忽然开眼了似的,给他们降下了希望的甘霖——深感汉臣比满臣好用的康熙,决定以自己大婚为由加开一届恩科。
从五湖四海赶来赴试的举子们,考完之后又无所事事地呆在京城等候放榜,瞬间就给他们的词社添了一把火。尤其是江苏浙江等地的举人,本来就对当年丁酉科案的内幕了解甚深,又兼仰慕顾吴二人,也纷纷以实名或者匿名的方式,自发地加入到这场唱和中来,终于形成了足够大的声音。
本来就在密切关注这届科考的康熙瞬间被惊动了,在询问雅布不成后,他又叫来了纳兰明珠,问他当年是否有这样一桩案子。
明珠亦是觉得很吃惊,万万没有想过顾贞观这么一个孑然一身的小人物,竟然还真掀起了大浪,惊动了九重宫阙中的圣上。
当年的丁酉科案,是清朝建立以来处理的最大一桩科举舞弊案,类似于现在的“最/高/法指导案例”,明珠作为刑部的一把手,当然不可能不知,当即将案件的基本信息不偏不倚地和盘托出。
康熙立马抓住了重点,皱眉问道:“从审查,抄家,到结案,一共只用了半个月的时间?”况且吴兆骞的家还是在江苏这种八百里加急的驿报也要跑五六天的地方。
“这个案子......的确有它的特殊之处。”明珠委婉地说。
其实就特殊在是您阿玛要大伙这么办的,谁敢不听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