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歌已经厌倦了杀戮,厌倦了做刽子手。这也是常歌赶不上毛骧的地方——没有毛骧心狠手辣。洪武帝早就看透了这一点,所以留了毛骧一条命,把他扔在凤阳看守皇陵。
常歌希望郑士利这个小人物看似鲁莽的劝谏能够让洪武帝停止杀戮。而他这个仪鸾司大使手上也能少沾一些脏血。
湖广会馆。郑士利已经下定决心上书劝谏。即便明知会惹得龙颜大怒,即便明知自己会撞得头破血流,他还是决定做一个有风骨的文人。
在他看来,真正有风骨的文人敢说真话。不说真话、不说人话、只知曲意逢迎上意的文人根本算不得真正的文人,至多只算识几个字的马屁精。
郑士元知道劝不住自己的弟弟。只好忐忑不安的离开了应天,先回湖广复任。
郑士利来到了应天福禄街。福禄街两边全都是棺材铺和纸扎店。他进了一家棺材铺,掌柜的殷勤的迎了上来:“客官,家里哪位老寿星要准备升仙用的寿棺啊?”
郑士利指了指自己:“我是在给自己选棺材。”
掌柜的心中暗道:这人莫不是个疯子吧?看他三十来岁,红光满面,怎么看也不像是将死之人。头一回看见年轻人来我这地方买寿棺,咒自己早死的。
掌柜的有些生气:“客官莫不是在开玩笑?”
郑士利将一锭十两的银锞子放在了掌柜的手里:“我没开玩笑。这是十两银子,你替我挑选一口上好的棺材吧。”
掌柜的见到银子眉开眼笑:管他是不是在开玩笑,横竖银子是实打实的。棺材卖给死人是卖,卖给将死之人是卖,卖给活蹦乱跳的疯子一样是卖。
于是掌柜的给郑士利挑选了一口上好的松木棺材。
掌柜的问:“客观,这寿棺送到哪里去啊?”
郑士利道:“我雇了一辆驴车。你让伙计把棺材抬到驴车上就成。”
郑士利出了棺材铺,赶着装着棺材的驴车找了一家客栈暂住。他的大哥已经离开了湖广驿馆,他没去吏部领受委札、官服,算不得朝廷官员没有资格再住在驿馆,只能离开住客栈。
在这家名曰“连升”的客栈中,他穷尽一生才学,花了一夜功夫写成了一封劝谏信。劝谏信的内容大致如下:
圣上斩首空印案牵扯的掌印官员,是怕这些官员把空印纸笺移作他用,盘剥百姓。爱惜百姓一贯是圣上最可贵的圣德。这两年湖广等省连年丰收,正是您敬天、爱民的福报。
信的开头,先肯定了洪武帝杀人的动机是好的——爱惜百姓。
然而各省、各府、各县至应天,远的有七千多里,户部对账销账,时常会出现误差几两银子、几石粮,非往返一年两年不能销账的窘境。官员们先盖空印再书写账目,属权宜之计,由来已久。官员们的初衷并非借空印压榨百姓,只是想加快办事的效率。
信的第二段,解释了空印的由来。说出了官员们使用空印的理由——加快办事的效率。
空印之事,不值得圣上龙颜大怒,更不值得深究官员们的罪责。圣上龙体要紧,气坏了身子是天下万民之祸。
信的第三段算是从侧面拍了洪武帝一个马屁。
且朝廷订立法度,必须公示天下,让所有人先知道,再用法度惩治明知故犯之人。然学生遍栏《大诰》、《大明律》甚至吴王府时期的《律令直解》,未见禁止使用空印的只言片语。从中书省到户部再到各省、各府、各县都默认空印之事,不知使用空印有罪。现在一旦诛杀,怎么能让获罪之人心服口服?
信的第四段从法理上解释了使用空印并不算罪。
朝廷以贤士治天下,自大明开国以来,圣上不遗余力寻找贤士,充任官职。得千军易,得一贤士难。贤士并非像小草一样,割去能重新生长。陛下如果因为不足以治罪的罪,斩杀足以任用的贤士,那真是得不偿失。学生私下里为圣上感到可惜。
信的第五段,言明了地方官员是宝贵的,难得的。像割草一样收割他们的人头是洪武帝的损失。
学生本是伪元年间生人,伪元年间民不聊生、千里饿殍。自大明开国之后,天下太平,百姓安居乐业。学生深深感到圣上对天下万民的恩泽。圣上因空印案斩首大批官员,为的是天下百姓,本无错。官员们使用空印提高办事效率,亦无错。学生恭请圣上停止追查空印案。让天下继续太平下去。
信的最后一段做了总结,停止追查空印案是为了天下太平。
这是一封水平高到不知道哪里去的劝谏信。全文没说洪武帝有任何的过错,给了洪武帝一条金台阶走。且采用了严格的八股文格式,文采斐然。要是殿试以空印案为题考策论,恐怕郑士利能拿个状元。
郑士利写完这封劝谏信已是鸡鸣时分。他吹干墨迹,从头读了一遍劝谏信。忽然间他扶案大哭。他知道自己的这封劝谏信恐怕会让自己的人头不保。
孔曰成仁,孟曰取义。虽千万人吾往矣。
就让这封劝谏信变成一支蜡烛,照亮这黑暗血腥的时代吧!即便付出生命的代价我也在所不惜!
郑士利将劝谏信揣进怀里,赶着装着棺材的驴车走向皇宫的方向。
登闻鼓前有三十名大汉将军值哨。大汉将军直属仪鸾司管辖,是常歌的心腹。常歌早就私下打了招呼,今日有人来敲登闻鼓,任何人不得阻拦。
郑士利在登闻鼓前停下了驴车。他大步走上前去,敲响了登闻鼓。
“咚咚咚”,鼓声响彻天空。
谨身殿。
洪武帝正在听取胡惟庸、常歌有关空印案的进展汇报。吏部尚书詹同亦在殿中。
胡惟庸道:“已斩杀了近八百名涉及空印案的掌印正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