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老一少,十分默契地保持着安静,唯听品茶声。
许久,还是轮椅老人率先开口,打破了沉默,多少有点揶揄的味道:“你是不是还想说‘富贵非吾愿,帝乡不可期’?”
“我喜欢现在平淡的生活。”叶云毫不隐晦。
“孩子,有些人,终究是要立于万人之上、九天之上的。”老人语重心长道。
“我知道。”叶云轻轻点头,却执拗道,“但那绝对不是我。”
“有些事是无法选择的,正如到了瀑布边沿,只能随水而落,不能逆水而上。”老人不温不火道。
“未试过,又怎能知道不能逆水而上呢?大千世界,形形色色的问题摆在我们面前,它们穿着迷惑的衣服,踩着凌乱的脚步,有时会让我们的心灵无所适从,但是,我不畏惧,也从不轻言放弃,我喜欢现在的生活。站在权力的顶颠,脚下踩的都是鲜血与尸体,这种生活我过去不喜欢,现在不喜欢,将来也不会喜欢。”叶云直抒胸臆道。
老人静静听完叶云的长篇大论,轻叹道:“凭君莫话封侯事,一将功成万骨枯。”
叶云缄默,很长时间,有些大逆不道地问道:“燕老,您觉得睥睨众生,是一件乐事吗?”
老人没有正面回答,只是幽幽道:“知道为什么,人一来到这个世界就哭吗?因为菩提说过:人生是苦海。人降生时之所以嚎啕大哭,是因为来到苦海了。苦海无边,并非回头是岸,风正帆悬才是在苦海中渡厄的唯一航径。孩子,我知道你很想保护你身边的人,你想成为菩萨,但前提是你要有成为菩萨的资本。”
这番话真正触到了叶云内心深处的隐痛,黑亮眸子黯淡下来,拢起了一抹忧伤沉郁。
他平时就像《古文观止》般令人难以读懂,此刻更是深不见底,不知在想着什么。
老人顿了一下,留给年轻人思考的时间,伸出两根枯枝般的手指,继续说道:“只有两种人可以成为菩萨,一种是掌握别人生死的人,一种是无法掌握自己生死的人。两者的区别是,前者牺牲他人成就众生,后者是舍弃自我成就众生。”
叶云若有所思,喃喃自语道:“成为掌舵之人吗?”
老人悠悠转着手中杯,话匣子没有停下的意思:“孩子,站得高,才能望得远。禅宗有句话:眼肉有尘三界窄,心中无事一床宽。一个人眼界开阔与否,决定了一个人的价值观、世界观、人身观。人生路上,‘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类之盛’,你要随时调好恰当焦距,以最好角度游目骋怀,行走大地。一条道走到黑,那往往会遇到死胡同。”
叶云沉默不语,他那如钢琴家的手竟然微微颤抖起来。
他心里乱得很,有什么怂恿似的,竟生了握住一件什么东西的冲动。
他端起茶杯抿了一口,轻轻放下,旋即又端起,一口饮尽。
老人将这个年轻人的内心挣扎尽收眼底,浮起一个看不出痕迹的微笑,枯枝般的手指轻轻扣着扶手,缓缓吟起:“‘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一斛浊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孩子,知道这是谁写的吗?”
叶云望了眼深藏不露的老人,轻声道:“弘一法师。”
老人点点头,淡淡道:“李叔同之所以能在那个兵荒马乱的年代成为一代宗师,因为他有着高出一般的眼界。那么,站到哪个位置,才算真正修得正果?谪仙李白给了世人一个很好的答案,要站到‘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的境界,才算可以。”
叶云又是一阵长时间的沉默。
老人调整了一下坐姿,稍稍坐正,看了看杯里的茶,每一片茶叶都让他触目惊心。
那茶刚才还形如青螺,眨眼间已变得锋芒毕露。
茶尖儿在水中直竖起来,在这黑夜里,犹显恐怖。
年轻人浑身漆黑,即使在灯光下也是如此。
老人感觉到了一种力量。
无论年轻人是坐着,还是站着,他都显示出一种令人惊叹的力量。
每个人一出身就有一种东西潜伏在他身上。
那就是命运。
良久,年轻人苦笑摇头,缓缓说出一句:“这茶的味道变了。”
老人枯枝般的手指依然轻轻敲着冰冷的轮椅扶手,轻声道:“这茶的味道便是如此,说透了,就没什么意思了。你得用自己的舌尖去品味,这样才能体验每一细微之处,从细小的味中悟出道。”
味道。它既是实在的,又是幽秘的。
叶云轻笑了声,起身行了一礼,恭敬道:“燕老,夜深了,改天再来拜访。”
老人眼神柔和地看着年轻人,扬了扬手,让他再次进入怀抱。
老人轻轻拍着他后背,柔声道:“孩子,如何永远确保站得比别人高?站在他们的肩膀上。”
年轻人步行离去,只是心底执着的信念有了一丝动摇。
耳边却又仿佛响起了母亲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