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皇醒了。
他很虚弱地靠着母妃,偌大的紫宸殿里只有我们三人。原先富贵又威严的紫宸殿已经乱得不成样子了,砸的砸,碎的碎,玉玺早不知所踪。
“父皇,”我恍惚地问,“宋永宁……”
父皇满眼愧意地拉着我的手,猛烈地咳嗽着:“是、是朕害了你,是朕太过仁慈……要是早些下手,便不会有、有今日。是朕断送了……李氏的江山。”
“为什么?”我听见我在问,“为什么不告诉我?为什么瞒着我?我——”
“我也是姓李的啊。”
我哭得肩膀都在抖,父皇艰难地抬手,拍拍我的肩膀,叹息一声:“不是你的错。无忧,是朕优柔寡断。要是朕狠心一些,拒了你,把宋家斩草除根,便不会有今日之祸患……咳咳咳咳。”
父皇捂着嘴咳嗽起来,指了指床边的缝隙:“那里面藏着金银细软……朕不再是皇帝啦,无忧,无忧。”他不知何时也落了泪,“你要无忧无虑。快逃吧。”
我没去拿父皇说的金银。
我能去哪儿呢?
我是无忧。
我是李无忧。
我是汝南公主。
我能去哪儿呢?
父皇继续说道:“宋家,早就包藏祸心了。他们把女儿嫁给朕,生了太子,却又怕女儿成了朕的助力,于是害死了太子……让皇后一直都以为,是朕和你母妃,害死了太子。”
我木然地听着父皇把真相娓娓道来。
“朕知道,皇后恨朕,恨朕偏爱,恨朕独宠你母妃跟你。”父皇道,“可朕从始至终,都没有对太子有过想法。那是朕的长子,朕不是好皇帝,朕知道。朕绝不会对自己的亲生骨肉下手。”
我是知道父皇心软的。
他心软的,不像一个皇帝。
宫人打翻了茶水在他身上,烫起了一片水泡,父皇一声未吭,只是轻飘飘地斥责几句,夜里拿了药膏抹手上的烫伤。
底下人做事怠慢,端上来的饭菜都冷了,他就吃冷掉的饭菜。
大臣出言不讳,骂他是昏君,他全然接受。
大哥死后,父皇悄然白了双鬓。
父皇缓慢地闭上眼睛,苦笑着说道:“朕不是当皇帝的料子,长兄要是没去,这皇帝,怎么轮得到朕来当……朕不在乎权势,不在乎富贵,朕只想来生……不再投生帝王家。”
“无忧,”父皇唤我,“朕对不起你。朕不是个好皇帝。”
我看着父皇逐渐减弱地呼吸,意识到了什么,死死咬牙忍着泪:“父皇。我不知道你是不是好皇帝,但你是个好人,是个好父亲。”
父皇对我很好,我是他诸多儿女里,最疼爱的一个,可他也并未忽略了其他儿女。
父皇苦笑道:“无忧。你走吧。”
我抹了一把眼泪,颤着手在床边掏出金银细软塞进怀里,捡起了地上的刀,跪在地上,三拜叩首,随后一路跑着出了紫宸殿。
外面的宫人惶惶四散而逃。
走出紫宸殿,我才恍然发觉,今天,原来是大雪。
雪花似杨花,从天上飘然而落。厚重的裘衣抵挡不住刻入骨髓的寒风,我握着刀站在原地,转头又看了一眼紫宸殿。
紫宸殿屹立不倒,像我的父皇。
不知站了多久,久到我的手脚开始发僵,脸已经对寒风的摧残麻木时,我僵硬地朝紫宸殿走去。
殿内悄无声息。
父皇倒在床上,已经断了气。母妃身下淅淅沥沥地淌着血,一把刀直直插进了她的腹中,但母妃的神态是很安详的,不像赴死,倒像是入睡。
我没有吭声,轻手轻脚地离开大殿,把殿门关上。
万里银妆,天地苍茫。
李氏已亡,父母殉国,我没有家了。
这偌大的天地间,却没有我的容身之所。
我想我是应该哭的。
可我眼中的泪好似被冷风吹干了,一滴眼泪都掉不下来,心里空空落落,只有无边无际的茫然。
我去了皇宫的正门,听着不远处传来的厮杀声,沿着楼梯上了角楼,又顺着路走出了角楼,靠在城墙上看下方黑压压的士兵,搜寻着那个人的影子。
我找到他了。
他也看见我了。
他仰着头冲我大声喊着什么,声音消散在耳畔呼啸的寒风里。我不知道他在喊什么,也不知道,他心里究竟有没有过我。
我只知道,我什么都没有了。
我不能怪父皇,不能怪他为什么不告诉我真相,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宋家有反心。
我只能怪我太迟钝。
宋永宁。
我轻轻在心里念着他的名字。
他指天发誓,送我玉佩,写寄给我的家书时,心里有没有过我?哪怕一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