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长弦思绪糟乱。
不得不承认,他打心底里对方樱有偏见。
她是个死不悔改的真疯子,刑罚面前不肯低头的法外狂徒。
他只记得她凶神恶煞的罗刹面具,忘了好好审一审她的眼睛。于是许多细枝末节都在所谓板上钉钉的证据前被他无视。
猎户的证词若是假,那这桩皇银案是他办错,悔恨他还没有来得及纠正,死得匆忙。
“这些药我已经分好,你每日早晚各煎一包。”姑娘把捆好的药包扔进他怀中:“想根治你的毒,药还缺一味,回头我再找找。”
程长弦半个谢字也讲不出。
谢什么?谢她劳神救戏子阿忍?
他不是阿忍,还带着阿忍送来的绿帽子。
“是否方便问,你这身上这毒…怎么中的呀,你有仇家吗?”她眨眨眼睛。
“不知道。”程长弦冷冷回应,不算说谎。
她疑惑,思忖道:“你不知,那便是被暗算,这不是小事。你仔细想想,身边有谁瞧你不顺眼?”
不是小事,她倒没说错。
人命关天,岂有儿戏。
别人不知道,程长弦门儿清,真正的阿忍已经殒命,不然他如何能住进这具身体,这切实是桩命案无疑。
“我会留意。”程长弦嘴上不甘不愿。
他对阿忍的厌恶不言而喻,可他向来不问别人因何生,只管别人为何死。
这样的事,不知不觉做了半辈子。
戏子死了,和千万命案里的苦主就没了差别,这个凶手,他必须查明。
不是为了告慰谁的亡灵,而是他刻在魂骨里的认知。
罪孽者,定要按律绳之以法,这是他自始至终维护的秩序。
不止阿忍,还有他自己,他遭人暗算,也不能一笔带过。
埋在土里的真相,即便上头盖着泡尿,他也得捏住鼻子,赤着手挖出。
窗外,半缕影子映上窗纸,两人皆察觉,默默屏住呼吸。
“回怜,我瞧你灯没熄,应是没睡吧?我有话与你讲。”那是如摇篮般暖柔的声音。
程长弦捂住嘴。
娘……他差些喊出口。
“糟了,好像是我婆婆符青。”方樱趴下身子,蹑手蹑脚推推他,像个小偷:“阿忍,你快躲起来!”
他是该躲起来,娘亲若发现楼回怜在他丧日招戏子,怎会不气坏身子。
程长弦咬咬牙,回身往箱中钻:“最危险之地最安全,我躲这儿。”
“不能躲进箱子。”方樱见势急忙将他向外拉:“所谓最危险之地最安全只适用于藏在平平无奇或十分杂乱的环境里,小小寝房多个大箱子如此显眼,会叫她心生好奇。”
“确实。”小戏郎点点头:“这两种环境抓人最是艰难,不过你看上去好像很懂?”
“我…天生冰雪聪明罢了。”方樱拉着小戏郎站起。
他不矮,方樱要与他对视还得仰着头,可揪着他领口乱走,却如揪着一片薄纸般轻松。
“这边,你快躲衣柜里。”方樱拉开柜门,不管三七二十一,直接将人塞了进去。
“回怜?”门声又响响。
“不许出声。”方樱点点柜门,用最快的速度往地上血迹处铺块地毯,把阿忍吐过的小盆子踢进床下,假意打个哈欠:“来了。”
她可以猜想到符青来找她要说什么,无非又是给程长弦守寡那点宅门内府的事。
虽只见过一面,可符青在程祖母跟前那副孝顺恭敬的模样也记在她心头。
程祖母要她做贞洁烈女,要她为个死人守身如玉。
那符青要来提醒她什么?叫她每日再去程长弦坟前三跪九叩,以示忠贞?
方樱镇定自若推开那扇门,月影撒在脚下,她手间却一滞。
“婆…婆。”她嘴角僵着,眼尾诧异。
门前,那柔弱妇人随便挽着一个髻,双手紧握着一柄砍柴斧,黛眉平顺放下,低眸有困兽的哀愁。
方樱未感受到她携杀意而来,更多是不解。
莫非符青发现了她屋内异样,特意来警告她?
“您这是做什么?”
符青不答她,拖着那柄斧子自顾自进入屋内,东张西望,朝着箱中瞅一瞅。
方樱自然心虚,跟上她去:“您在找什么,用不用我帮您?”
符青视线仍四处瞧着,往衣柜上一停。
方樱心提到嗓子眼儿,还好符青又扭过头。
“在那里。”符青望向放着牌匾的桌子,直直走去,斧头在地上拖出一道呲声。
“回怜,这么晚来找你,吓到你了,抱歉。”她这才与方樱说句话。
方樱本要客套回两句,告诉她自己没被吓着,她也别往心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