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二十,蜀州阴沉的天难得放了晴。春光明媚,百花团簇,遮天蔽日的老树抽出了新芽。今日南诏使团抵达蜀州,顾景曈天还未亮已起身,早早换上了朝服。他临出门时,姜阑尚在梳洗。他便立于她房门外,温声叮嘱:“今日晴光正好,阿阑可带上家仆出门走走。可惜蜀地无风,待我们回了京城,我带你去郊外放纸鸢。”
“好。”姜阑坐于妆台前遥遥应答,“景曈哥哥且去忙,不必忧心我。”
她听见他的脚步声渐渐远去,蹑手蹑脚地起身,轻轻翕开门缝,偷瞧他离去的背影。顾景曈似有所觉,回首冲她微微一笑。那身绯色官袍,愈发衬得他面如冠玉,眉眼如画。
姜阑手忙脚乱地阖上门,双颊烫得厉害。
顾景曈作为大盛丞相,自是需要做东,设宴款待南诏使团。此前黄庆先遇刺之事,南诏在顾景曈手中没讨着好,今日的宴会上,便卯足了劲灌他。刺史、参军等人发觉南诏来者不善,想替顾景曈挡酒,却被他一个眼神制止。
他知道南诏心有不甘,今日若叫他躲过去,往后指不定又要闹出什么幺蛾子,不如索性遂了他们的意。他并不善饮,南诏人又酒量奇佳,不多时他便醉了。
所幸他即便醉着,头脑昏沉些,也能保有五分神智。他依旧遵节守制,理智自持,叫人挑不出错来。
好容易散了席,他回到轿中,放松了精神,才觉酒意上涌。
姜阑在客栈中等他,夜近子时才望见他的轿子停在门口。他步伐不稳,仲明只得搀着他,姜阑也急忙上前将他扶住。她甫一靠近,便闻见他满身的酒气,蹙眉问道:“怎么喝成这样?”
“别碰。”顾景曈推开了她,语气有些许嫌恶。
姜阑一怔,待理解了他话中含义,霎时如坠冰窖。他……嫌她脏了?
电光火石间,她的脑子里转过了无数种念头,想到了最令她魂惊胆战的可能:他知道她的事了。也是,他有洁癖,定然不想被她这种人触碰……
她的脸色变得惨白,却听他含糊道:“我身上酒味大,别沾染了你。”
仓皇空落的心骤然被熨平抚顺,她为自己的胡思乱想感到好笑。这一笑,竟落下几滴泪来。
“怎么哭了?我方才力气使大了,弄疼你了么?”顾景曈慌忙替她拭去眼泪,他如今醉了酒,情绪全然不似平日内敛,灼灼的眼眸中满是她的倒影。
姜阑被他这样专注地望着,只觉得自己的心脏像是被架在炭火上烤,烫得她生疼。她也不知怎的,以为他嫌弃自己时,尚且还能勉强维持表面的平静;他这样温声软语地细细查问,反倒叫她眼眶酸涩,泪水怎么也止不住。
“我没事。”姜阑背过身,偷偷抹掉脸上的泪水,压抑着话音的颤抖,吩咐道,“仲明,送你家大人回房吧。”
姜阑也回了卧房,与顾景曈的房间仅一墙之隔。她听见隔壁传来悉悉索索的响声,过了一阵,这声音停了,夜里又重归寂静,想来是顾景曈已然睡下了。
她熄了烛火,正欲就寝,蓦地听见木窗被推开,一人从窗户翻了进来。她将发簪捏在手里,凝神运气将要发出,却听得来人说道:“师父,是我。”
她手腕一翻,转而将发簪射向蜡烛。簪身与烛芯摩擦,重新点燃了烛火。簪尖深深地没入桌面,发出“笃”的轻响。
烛光照亮了沈空青的脸,姜阑神色冷肃地望着他:“我说过,让你别来这里。”
“我若是不找上门来,只怕师父就要丢掉我了。”烛光朦胧,柔和了他的棱角,少了几分凌厉,只余一双眸子亮灼,满是懊伤,“师父从前什么事都会同我说的,如今为何不告诉我,你要同顾景曈回京了。”
“沈空青,我是你师父。”姜阑正色道,“我要做的事,不需要同你商量。”
“我没有要阻拦你……”他眉眼低垂,温驯如家犬,“现下在蜀州,便是我替师父传讯;师父去了京城,定还是需要我的。师父便带上我一起,如何?”
他低声恳求,姜阑不免有些心软,几番纠结权衡,最终仍是摇了摇头:“我已决意让佩兰与我同去。”
“佩兰能做的事我也能做,只要师父一句话,我做什么都可以。哪怕是要我去死,我也不会有分毫犹豫。”沈空青抓住了她的衣袖,言辞恳切,目光灼灼。
姜阑狠心地扯开了他的手,坚持道:“我要你留在蜀州。”
沈空青还欲挣扎:“师父……”
门骤然被敲响,姜阑一把捂住了沈空青的嘴,屋外紧接着传来仲明的声音:“时间不早了,姑娘早些安置吧,明日还要早起赶路。”
姜阑冲沈空青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扬声答道:“这就睡了。”又将他推到窗边,压低声音道:“快走。”
沈空青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终于翻窗离去。
姜阑关上窗,将嵌入桌面的发簪取了出来。她摩挲着桌上被钉出的小洞,不由得叹息出声。哪有什么及时止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