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没有回小竹村,而是坐在梁家沟后的山头上,与夜色为伍。心与沉默地流着眼泪,一旁的指挥官则仰头望着星空。
这是不平凡又平凡的一天,指挥官如是想着,很是恍惚。
一个家庭破碎了,这样的悲剧或者惨祸,还在这片土地上的许多地方发生,从降生到现在从没有流过眼泪的他,居然和人类共情而流下了眼泪,从刚才到现在,他的脑子里不停闪回那条项链和老师上军事法庭前的模样,一时之间,他不知道该同情谁。
没有工业污染和大批量资源开采,这里的大气很干净,清晰到肉眼便能看到成片成片的星辰,可即便这样,他也找不见鲸鱼座,看不见海洋星,他没有家,连破碎的可能都没有,也不知该悲伤还是该高兴。
“你快乐吗?”心与忽然问。
“……嗯?”
情绪平复下来的心与,指着天上,补充道:“在神的世界里时。”她偏过头,嘴角又开始抽搐,只能用力瘪住嘴唇,不让刚刚止住的眼泪喷涌,“……刚才的你比我还要难过。”
神明大人的化相,她见过冷漠的、温柔的、愤怒的、欣然的……却从没见过悲伤,想当然地觉得当了神仙,应该无忧无虑,又会有什么难过呢,可就在刚才,她见到了他从没有过的纠结扭曲的表情,不该哭却又难以抑制,手足无措如孩童,那样子像一团卷起的,拧成结的麻布,让人心都揪了起来。
若不是刚才她哭得要死要活,没有心思顾及,真想记录下来。
“快乐?来到这里之前,我并不知道真正的快乐是什么?我只有生理上的刺激,没有心理上感受。”指挥官顿了顿,思考该怎么解释。
心与却点点头,接过话来:“我明白了。就像用法术点石成金,但石头终究只是石头,只是看起来像金子。”
“唔,这个比喻……”
指挥官失笑,既没有纠正,也没有顺着她的话再刻意隐瞒身份,而是像老朋友一样诉说起海洋星的往事。
“这要从很多很多年前说起,一切都要追溯到福音计划的启动……”
“福音计划?”
“是,”指挥官的目光骤然冷峻,“名为福音,但如今想来,却不知是福是祸。”
机械纪元后期,AI的掌控权重新回到海洋星人手中,摧毁智脑的最后一战导致所有历史数据湮灭,仅存的前星历人民离开海底永昼城,被迫失去过去,迎来文明的大断代。
后星历初期,缺少了积淀的海洋星人,在未来几十年的发展中,逐渐浮躁和激进,他们的性格越来越尖刻,人性中的温良与柔善逐渐丧失,于是,在快速复兴之中,鲸鱼座联盟进入殖民时期。
他们不再把系外文明当文明看,疯狂地扩张引发反叛和后来的精神赤潮。
在经历了分裂和战乱后,剩下的联盟公民退守海洋星,为了保存力量,休养生息,所有人自愿为国家的延续奉献,最终,决策团面向全海洋星人,推行福音计划。
福音计划分为三个部分,也就是后来的三大工程。
首先推进的科技工程,覆盖整个社会网络,满足一个人从生到死的所有需求。基础工作由科技全权替代后,只余下需要脑力思考和决策的工作由海洋星人掌控,人人得以追求更高的精神层次,即便不快乐,也能依靠安全性药物,辅助制造快感。
由于社会的高度进化发展,生物技术的突破带来物理意义上的永生,家庭瓦解,血缘抹灭,海洋星人的出生将由基因工程统一编辑,统一机器孕育,像流水线生产一般,缺什么人补什么人。
为了保证社会的稳定,社会工程对人口进行严格的控制,以达到高度集中化,军方依靠研究所提高军事力量,科研所依从决策团对宏观发展的把控进行研究,而决策团则依赖于军方的保护,以此达成利益维系和完美分工,形成海洋星稳定的铁三角。
在遭遇AI反噬、星际反叛,内部分裂之后,他们进入了战战兢兢的极端主义后星历时代。没有个人的目标和利益,只有集体的目标和利益,喜怒哀乐都成为了牺牲品,一切为了海洋星的永恒。
许多词汇对心与来说都极为陌生,但她却在似是而非中抓出重点:“这就是神仙所谓的禁欲?那当神仙也并不快乐。”
她甚至觉得神明大人是故意比惨来安慰她,因为这实在不忍卒听。她们人类也讴歌家国情怀,但那是建立在自由意志之上的个人选择,可听他说,只觉得森冷可怖,看似永恒的一生没有一丁点烦忧,但实际上就像地穴里的工蚁一样被安排摆布。
指挥官纠正她:“快乐并不难,难的是幸福。”
“幸福?”
“快乐有科学根据,譬如生物激素的分泌,未来的医学可以提供许多有效并且安全无害的辅助手段,但幸福没有办法量化,每个人对幸福的定义参差不同。”
心与托着下巴,把手肘顶在膝盖上:“神明大人,你觉得幸福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