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是她过去二十多年一帆风顺,拿不出抑扬顿挫的洒脱。
青殷闭着眼,解下衣袍,一件件褪到脚踝,踏入雾气腾腾的浴池,她拨开水纹,赤脚没入。
她但凡寂静无人冥想之时,就犹如梦魇。
楚辞倒在血泊中白骨森森的模样恍然在眼前,一下是少年鲜衣怒马,长枪斜指着熠熠飘扬的旗帜,一下是破碎的拽袖骑装在寒风瑟瑟中迷失了方向,声嘶力竭地喊她。
捷报广扬四海,明渊一人屠尽一军,威震四海,喜讯成了迎丧的伴奏,将士抬着如山的棺材,妇孺哭潸一片,悠悠荡长。
耳边是喧嚣,是办丧的啰鼓,是凯旋的号角,响彻齐天。
混沌的乱杂使她头痛欲裂,她摒住呼吸,潜入水中。
耳蜗瞬间被灌入一茬一茬的水注,再无声响,那些幻听销声匿迹,只有咕噜作响的水涌在耳膜的闷声。
下毒之人、通风报信之人,她派去的探子全都杳无音讯。
不在军营,便是家贼。
但知她便是明渊的人,寥寥无几。
她府邸的人,并未有一人知晓,但若是有人在她府中安插了内奸探子,也是轻而易举。
青殷憋够了气,正要浮出水面,却突然肩上突觉一股向上的蛮力,哗啦一声,将她拉出水面,那人姿势鲁莽,五指不识,扣住了她本就伤缺的肩膀,痛得她紧缩眉心。
又添新伤。
“...谁!”青殷抹去水珠,弥尔睁眼,她还未忘她不着丝寸,并未起身上去反击,而是转身抬眼,难以置信地斜睨过去——
那翎凤雕花的浴池壁上,李明舒侧着脸蹲在边缘,一席墨绿罗衣沾湿了半边,衣袖拢了水,他不知为何,掌心朝上,发愣地凝视着自己纤长的五指,面容紧绷,不似玩笑。
“你做什么?”
青殷蹙眉质问,捂住崩裂开的肩膀伤口,汤池里枣药人参泡出的澡水被涓涓淌下的血液浸染,混淆在一起,成了异色,脏了水。
她受伤的事隐晦。
青殷下意识抬眸去瞧李明舒。
李明舒羊脂玉般的葱白手指上染了青殷的血,少女鲜红的血液渗在他的皮表,他双眸战栗,似乎察觉异样。
鼻尖内铁锈的血腥味竟化成一种难以言喻的刺激,仿佛丝丝粒粒的细小虫引戳破他的指腹,噬进骨髓中。
他屈指一用力,竟能隐约感受到皮表下封层已久、蠢蠢欲动的真气又被点血融开般,不可思议的惊骇之事,这般诡异,他缓缓从怔神抽离,看向青殷。
她的血竟能让自己修复真气。
少女肤白凝脂的肩颈下狰狞可怖的伤口突兀异常,像美玉雕坏了簪花,格格不入。
意识非礼勿视,他猝然背过身,沾血的指尖还在隐隐颤动...
“...伤口不能碰水。”李明舒垂下眼,掩饰了瞳孔中的惊涛骇浪,他跨步出去:“我去给你拿药包扎。”
青殷迟疑地瞻望他的背影,眉目肃穆地直接站起身,□□着身体,水流嘀嗒砸在脚背,她一点点从水中起身,穿上亵衣,披着一件绒裘,便走了出去。
李明舒正附身在香几上,抱起一堆瓶瓶罐罐,似要把玉桌上的器物一扫而净。
他一转身,便看见青殷随性地披着裘衣,湿漉漉的秀发垂在脖颈一侧,没有满头珠翠银钗,雪衣墨发,面薄腰纤,绕开纱屏后,赤着脚,漫不经心地走来。
她拿走了他手中宝蓝瓶口的膏药,弯眉下,她双目犹如一弘清水,独独带着一种独特的自若,凌厉又探究,少女微微仰面,看着他说道:
“长离…不,该叫你的新名字,清涯,我不管你待在本宫府上是想避难也好,别有所图也罢,祸从口出四字你应当知道,不该说的,希望你守口如瓶。”
李明舒端量着她肩处,毫无眼力见地启齿:“窄口两厘,闭处外翻,那是剑伤,公主云游散地,遇到了刺客?”
青殷对于他刨根究底的行为略感不适,在他宛如润玉的桃花眼上左右打量:“可能是遇到你的同门呢?”
李明舒眸光闪烁:“看伤口形状并不是。”
青殷若有所思地瞧着他:“那日你暴露,想必是砚临门出卖了你?”
李明舒抬起脸:“为人卖命免不了腹背受敌。”
青殷挑眉:“你该不是被驱逐出了砚临,走投无路才来了本宫这?”
李明舒沉默不语。
凛若秋霜的漂亮小鸟,危险又昳丽,青殷赏看着他,似乎并不在意。
“你如若不想被人知晓伤处,我可蒙眼帮你上药。”李明舒轻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