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这儿,老人声泪俱下,泣不成声:
“我可怜的大儿子哟!不怕你们笑话,他打小没有见过多少回我这个当爹的,还算他和他妈熬过来了!今儿,不管他再怎么不待见我,我都不怪他。就前两天,我刚一到家,就听他妈讲,得淼是打小就跟着农村孩子上山挑柴禾当烧柴啊!他小时候可没有干过一天农活。使不惯那些农具,他是一镰刀砍在了脚上,差点没弄残废——老天啊,我是造了什么孽,让我可怜的孩子,跟着我受苦受难啊!”
老人的哭诉,张家善和董留成心下戚戚。
两人安慰着老人,安排他在分局住了一晚。
第二天一早,老人早早起身。
他要别过张家善和董留成返回县城。
临走前,他想见儿子一面,去了李得淼房前,敲了门。
可门没开。
老人站在儿子门前,一个人泣不成声。他想与儿子说上几句话,却受此遭遇,将他的趁兴而来的热情,化为泡影。在狱中,他总是默默地告诫自己,只要忍受,他终会迎来出狱后见到亲人的其乐融融。可如今,一切化为冰冷。
他以为之前认定的先苦后甜,撑了他一年又一年,成了支撑他在牢中度过凄凉的唯一信念。可如今,是自己亲生儿子的不待见。他甚至是连面都不与自己见一面的拒绝,让他一时泪流满面。他不由地问自己:我这么多年的含辛茹苦,有何意义?
老人走了。
李得淼像是变了个人。
他一反常态,不说话了。
没了李得淼的声音,整个税务分局像是叽叽喳喳的收音机,被按下了暂停键,变回了悄无声息。
分局再没有李得淼的粗嗓门,像是日子没了油盐一样,无滋无味。
张八一不知道背后发生了什么,打趣着李得淼:
“你这个放牛卖马的,这几天怎么不吆喝了?平时你像是农村放广播,怎么,是不是喇叭进水,变哑巴了?”
李得淼破天荒头一遭没了回应他。要是平时,他准会跟他睁大眼,吼上几嗓子,骂他是不是饿了等着送饭的来——嘴里闲的慌?
可这次,他不声不响,带上票夹出了门。
一时间,李得淼像是张八一嘴里的高音喇短路停了电。
有道是屋漏偏逢连夜雨。属于李得淼一家人的不幸,在老人出狱回家后,还在延续。
不几天,李得淼家里传出噩耗,说是老人患了癌症,住进医院,恐怕不久于人世。
听闻消息,人人为之动容。老人垮了,招致如此巨变。人人劝说李得淼赶紧回去一趟,可李得淼不吭声。
最后是张兴福站出来,说是他一告假,当即批准。
可张兴福没有等来李得淼请假。
他只回了一趟家,还是趁着周日去的。
他一回,所有人松了口气。人人以为父子会冰释前嫌,可在周一一大早,却一眼看到了折返分局的李得淼。
回到单位,他像是什么事情也没有发过一样。
每天除了上下班,他照例呆在宿舍,将自己一个人关在里头,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他话少了。
人人担心李得淼想不开,上班时加派了人,跟着他。
跟他的人看他进了农贸市场,按往常一样,查验猪肉头数,再回到小铁皮房子等着纳税人上门缴税。
不同的是,他两眼直勾勾的。
他的眼神,成了一只未落地的靴子,悬在众人的心头,挥之不去。
终于,靴子有了落地的迹象。
这天有人来报,说是老人在医院快不行了。
众人催促李得淼快回家一趟。
李得淼的脸上,多了迟疑不决。
只是迟疑的是神情,不安的,才是心情。
他的心情跟他黑青的脸色一样。
人人群起攻之,问他是不是真要如此薄情寡义,连生身父亲病重,也不回去看一眼?
奈不管质疑,李得淼动了身。
就在他回家的几天,王志山和张家善接到业务会议通知,去了县税务局开会。
中场有人进了会场,说是李得淼家有了消息,老人病危,送回了家,回家后时间不长,咽了气。
两人一听脸色大变,不顾台上的人叽哩叭叽,起身去了李得淼家。
李得淼家距离县税务局不远。两人赶到时,一具黑色的灵柩,从二楼的单元房楼栋里,缓缓下了楼梯。
李得淼头顶孝布,挽了黑色袖套,与身后的弟妹俩,一前一后,抬着灵柩,悲怆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