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战双手负立在人群中,一直是挺拔壮硕又高人一截的姿态,晏含山从刚来时,一眼便注意到了他。
此时他的眼睫低了又抬,也光明正大地凝视着眼前正俯望着他的晏含山,脸色一再深沉。他们有过很多次相间、对视,可从未有机会,她站在这样的姿态与立场上,与他争锋相对。
他原以为,天下女子皆小儿心性,她就算再聪慧灵敏也不该管了那不关她的事。止战之说,何其可笑。这天下江山,要守要破,连他一个挥斥方遒的将军都无法决定,又岂是她三言两语就能摆平的事。
陆战一样望了她许久,见她那般坚定、欲言又止、望眼欲穿地盯着自己,终于还是僵持不住先挪开的目光。
他转向中丞大人,那两鬓都花白的书生气老翁一手置于腹前,一手夹着袖子背在身后,反而露出爽朗的轻笑,眼波流转间竟也意味深长地往他这处一瞟。
“阑珊小娘子这一计,又是从何说起?”
晏含山眼睁睁地看见陆战若无其事地收回目光,有些失落地垂下头来。她其实也不确信今日讲出这番话,是否有益于她对前路的谋划,可见了陆战,见了这些承平盛世中懵懂又无知的百姓,她方才后知后觉地感受到,阿爷戎马半生后,为何常在佛堂前忏悔着。
晏云鹿再清楚不过了,他与阿爷都是在战场上拼杀过的人,对流血和死亡司空见惯。在战争中,无论是自己的士兵、子民抑或是敌人的,都会被视作草芥,任意践踏。每每在这个时候,他都能感觉到阿爷常说的——
神予人最公平的,就是生命。
阿爷的手里沾满了鲜血,他年纪越大,就越是每日都忏悔。他知道自己终有一天会用性命来抵抗报应,所以他才那么渴望能停止战争,和平过活。
阿姊心里有怨恨,还有那些无名的枷锁,她明明有很多机会可以就此隐姓埋名过着没人打扰的生活,可她偏偏要将自己光化于人世。这根本不是为了进入新的生活,而是为了铺路。
晏云鹿面上无声色,可唇齿紧扣,他看见晏含山向他投来犹豫的眼神,却不知道如何回应。阿姊,你向来比我聪颖稳重,这次也是一样的对吧?
“边陲之地百姓苦于战乱,和风朗月的内城百姓亦深受赋税之苦,二者实则命运相连。元民交税为了国家,国家收税除了督建水利之外,又有很大一部分用于城防、筑兵和囤粮。且不说打仗需要粮草和兵器,每逢胜仗,军中需要行酒庆功,振奋军心,若逢败仗,救治伤患、抚恤亡灵又是必然,更何况割地赔款,也是一笔不容小觑的预算。可原本这部分消耗本就是能减少的。”
她话音才落,叶千秋便等不及酸道:“谁不知道战祸害人。可动动嘴皮子就能止战,朝廷要肱股之臣何用?”
下头的百姓听完已然嘈杂闹开,多是赞同之声,认为含山说的在理。可也有不少人听了叶千秋的酸言后,又嚷嚷着不切实际。
“人生而有欲,欲而不得,则不能无求,求而无度量分界,则不能不争。争则乱,乱则穷。帝王若能恪守本分,安于天下,忠于百姓,又怎能说和平不能得到?”
“放肆!”叶千秋气得吹胡子瞪眼:“王君如何你也敢评说!”
“王君亦是天下人之王君,这题,本就是为了天下人。”
晏含山见好就收,不愿与叶千秋恋战。她清楚,话已经尽了,再争辩下去,只会越扯越远。因此,她很是把握分寸地悬过身转,向中丞大人一拜:“小女,确有过激之言,失礼处还请大人宽宥。”
“精彩!”
中丞大人亲身将她扶起,又差司仪将宝阁里的碧玉取来,双手献上。
“今日的考官不止本官一人,在场的每一人皆是见证。叶小娘子将题中之困点出,而阑珊小娘子则将对策拆解透彻,二人相辅相成,实在精彩。”中丞含笑又道:“但……本官觉得,阑珊小娘子的角度更加清奇些,处处引人入胜,故而,这彩头,自然归你。”
晏含山没有推诿,自然地接过玉佩,又作势淡淡一笑,与中丞大人简单闲谈了几句,这便告别离开。
好戏结束了,人群也顿时作鸟兽散。
晏云鹿却不急着去迎胜利归来的姐姐,反倒是别有用心的看了一眼怒不自遏的叶千秋。她同陆战碰上了面,便急切地贴上去抱怨道:“这个阑珊,她一定是提前了解过王守阁的为人,这才那么说的。这比试一点儿也不公平。”
“小千。”陆战有些谨慎地与她拉开距离,喝止道:“朝中之事怎可随便议论。再说了,哪有什么不公平?你既然知道王守阁是主和一派,又为何不投其所好,反而说他人不是?”
叶千秋见陆战在关键时刻并不偏爱于她,更气闷得不行,远远见了走下台来的晏含山,便不怀好意地迎上前,满脸鄙夷地看着他们姐弟二人。
晏含山此时正专注于她手中之物,来回将玉佩摩挲了几番,翻来覆去地端详,又借着路边明亮的灯火比了比自己腕上那只玉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