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云照出身望族,见过许许多多的女子,宗族里沾亲带故的堂姐表妹,高门大户里的千金小姐,却是初次,有这样一个第一眼——只一眼,就款款走进圣贤书最深处的人。
她没有看到他,似乎也绝无注意到他的可能,重重的花木隔出近在咫尺的两个世界,一高一低,一明一暗,一个盛着云,一个揽着雾。
薛云照定定地立在花木之后的八角亭里,他束着手,宽袖十分有礼法地垂着。书卷礼教浸润出的一行一止,落在具体的人身上,便是皎皎如星子的雅亮。
但此刻,他又算不得什么君子,心里十分想去同她说上一句话,很想,却又觉得有失妥当。
或许……装作路过之人偶遇贵妃行上一礼便不算唐突,哪怕她已是陛下的枕边人,只要命里有那么片刻是关于他的,便也足够了吧?
他不敢肯定,毕竟,人总是贪心不足,得不到的得到了,往往并不是憧憬的终结,更多的,反是变作吃人的恶鬼,茹毛饮血。
月光落了一地,踩到哪儿,哪儿便碎了。孟卷舒怔怔地看着一路的花,一地的银光,不知想到了什么,抬步,踮脚,风从身边过,从耳侧过,从眉眼过,她像一尾畅意的鱼,轻身旋转起来。
长发飞瀑般散开,却分不清是自己跳脱的,还是风作下的风流债。柔弱的披风随身动,水花般抖开了沉郁的褶子,绕着素净的里衣,绕着女子曼妙的身姿,旋成花团锦簇里最扣人心弦的那一朵。
一圈,两圈,三圈,四圈,五圈……她在有花香的风里不知疲倦地旋转着,忽快,忽慢,带着殷殷切切的轻重缓急,沉浸在自己的天地里。
忽的,变换了动作——犹如祈求神明的少女,皓腕向上延伸,另一手拈成兰花祝祷的模样,其间的好几个弯弯绕绕,即便是状元出身的薛云照也记不得,恍惚里却只留了一个绝美的剪影。
一脚高高踮起,手起承转合地回来,在月光遗撒的清白面容前徘徊不得语,女子的眼波流转,随身而动,身姿又掬成了一朵旋开的花。须臾,越来越慢,直至停下。反身缓缓仰倒,柔软的腰脊向后揉成弓背状,她垂身而下,望着那清辉玉轮,如求死之人般,深深饮下一杯黄泉酒。
黄泉酒,生人留,仰而尽,拂袖走。
玉臂悬于空中,一在前一在后。向前,是薄雾浓云愁永昼;向后,是雁字回时,月满西楼。
再之后,便是风又起,她整个人落在了萧瑟的风里,头发乱了,衣摆也乱了,风撩动飒飒披风,搅成花自飘零水自流的一团。女子一圈又一圈,没有休止地在花前月下旋转着,将自己化成了一朵花,一朵不知何时会悄然萎落的花。
这舞极美,是青楼里莺莺燕燕比不上,俗世里王孙贵胄求不得的宝相。世人只言贵妃爱听月琴音,倒未曾听人说过她一舞出尘绝世的。
薛云照的心不为人知地跳了几下,手攀在八角亭的朱红圆柱上,像是支撑。他不知道,心里却涌入淡淡的欣喜——这算不算得他们之间的秘密,一个天宽地广,独她与他才知晓的秘密。
一舞来得突然,念头生,舞便起。恍惚间,孟卷舒似是又想到了什么,舞姿萎靡下来,如昙花谢苞,头发静了,呼吸静了,缱绻的衣摆和流连的披风也静了下来。四下静悄悄的,什么声音也无。再看时,念头灭,一舞尽。
残舞戛然而止时,懵懂的状元郎这才恍然梦醒,想起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扰的君子四则来。
女子仍是单薄地立着,像初涉此地,什么也未发生过。
没有人来过这里,没有人惊扰夜月一帘幽梦,更没有人在此处蹁跹起舞。花没见过她,草没见过她,沿途的砖石没见过她。
孟卷舒缓缓抬起下颌,眼里有细碎坚定的光,一手抚着腹部,一手落在胸口,沿着溅洒下的积年月光,静静地走在回宫的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