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靖十二年初春,顺天府的这场雨,已经温柔多情地落了三天。
到了四日晌午,雨势虽然已经转小但仍锲而不舍地落着,在叶上慢慢汇聚成晶莹的雨珠,随后悄无声息地滴落,没入泥地之中。
灰暗的天空不见转晴的趋势,反而阴云成片,电闪雷鸣隐现,压抑着这座京畿。
长安街的两旁楼阁林立,一行十来人面容肃穆地走在绵密雨幕中,中间四人共抬一架暖轿,材质是顶好的黄花梨木,色泽黄润纹理细密篆刻着夔龙纹,窗棂格子后覆着一层桐油黄纸。
暖轿里那人的身形隐隐若现,捉摸不清的朦胧感渗透出来。
暖轿停在刑部衙署门前,身旁侍奉的长随垂首,恭敬地对暖轿道:“官人,刑部衙署到了。”
“嗯。”
暖轿里的人只是不甚在意地应了声,那声音却宛如山泉漱石,冷玉相击,自带一股清冷幽旷的况味,尾音逶迤格外撩人心弦。
长随执伞静候。
须臾。
轿帘微微晃动,一只手分花拂柳般地探了出来。
乍一看,宛如女子柔弱无骨的嫩荑,可仔细观来却又觉不出丝毫女气。
因为这只手的手指细长,骨节分明透着凌厉,指腹饱满,指甲剪得很短但洁净无垢,隐约可见末端的半月痕。
此刻,那节隐匿在描金袖襕中的腕转动半圈,手心朝上摊开,露在细密的雨幕中,手指微微弯曲如同夏日雨后含苞待放的睡莲,一张一阖间,尽显莲花绽放时的幽寂神魂,又有乾纲独断的压迫感。
暖轿内的人轻叹一声,语气隐现怅然。
“顺天府似乎,并不欢迎我回来。”
长随不知是否该应这句话,只是缄默地撑伞恭候,一任细雨落在自己身上。
那人沉吟须臾,倏然收回手,淡然道:“去递名帖。”
长随恭声应是,快步走到衙署门口,将自家官人的名帖递上,“劳烦阁下代为通传,我家官人前来拜访刑部侍郎。”
大晋名帖长七寸宽三寸,递帖人的名讳要写满整个帖面,以示拜访者的谦恭。
是以,当刑部的衙役接过名帖——
“萧玦”二字直入眼帘。
萧玦。
竟是萧玦。
这个名讳不可谓不响亮啊。
内阁首辅萧阳嫡子,家中行三,此人未经科举,以其父萧桓之威势入国子监读书,而后入朝为官,却与其父萧阳形同陌路,朝堂之上几番针锋相对,几近水火不容。五年前去往应天府入礼部,三日前刚刚回京述职。
明靖帝对其格外信重,调任他为顺天府礼部尚书,并入内阁参机要。
此人入朝后风评褒贬不一。
有人赞他通晓时务,政治手段圆滑老练,可谓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也有人唾他狡猾奸诈手段阴毒,党同伐异不择手段,只要挡了他仕途的高升路,轻则贬斥重则丢官甚至丧命,身上劣迹斑斑到令人闻之色变。
然而此人仕途顺遂节节高升,时年二十六岁官至正二品,权势财富已然滔天。只可惜官场得意情场失意,虽然萧玦位极人臣,但是至今无一名女子能走到他的身边。
至于他为何孑然一人。
坊间众说纷纭,谈资无数,却无人敢问及真正缘由。
此时衙役已去而复返,身后跟着名中年官员,那官员头戴梁冠,身着赤罗圆领袍,腰系玉带脚蹬云头履,面色肃穆地疾步走到暖轿旁,亲自伸手撩开轿帘,低声恭敬道:“下官惶恐,劳小阁老久等了。”
如拨云见月般,暖轿里的萧玦露出容貌。
他面上一半有光,另一半陷在阴影中,明灭不定间倾泻着摄人的华光,抬眼未抬头地掀起眼皮,乜向眼前局促的中年官员,唇角微勾应是笑了一瞬,静坐须臾后,默不作声地走出暖轿。
伞撑在萧玦的头顶,他出来后,漫天雨幕似乎都在避开他。
雨纷乱地落在刑部侍郎的脸上,他不在意地用袖襕随意抹了一把,小心翼翼地望向萧玦挺直似竹的背影,“小阁老是为孙绍英之案而来吗。”
萧玦侧过脸。
纷飞的雨幕映衬他的侧脸,一滴滴雨水顺着伞的边缘滴落,勾勒出一幅如山水画般的隽永画面,“孙绍英招供了吗。”
刑部侍郎支吾道:“……还未。”
萧玦侧首望向他,似笑非笑地哂道:“入狱半月,仍不肯招供,刑部就这么点手段。”
说完,他摸索着手上的翡翠扳指,慢条斯理道:“今日萧某来审。”
刑部侍郎为难地蹙起眉头。
“这恐怕——”
“刘大人。”
萧玦直接打断刑部侍郎的话,摩挲扳指的动作也顿住,“萧某不是在跟你商量。”
刑部侍郎心底一颤,忙伸手比出请的手势,目光睨向衙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