亥时三刻,夜中灯下。
江芷练剑练出一身汗,坐地上再被湖畔凉风一吹,别提多精神。
她想起李秾带出来的一葫芦米酒,要过来拔开塞子灌了一口,口感温热,估计提前温过,入腹后五脏六腑都熨帖起来,没了丝丝冷意。
但这味道对她来说有些过于甜,喝了两口便塞给他,不识好歹道:“太甜了,不喜欢。”
李秾把塞子塞好,随口道:“适量喝些对身体好。”
今晚他本来很不想由着江芷出来,但无奈对方实在太有毅(毛)力(病),为了证明自己身体毫无不适甚至还给他来了俩后空翻,把院子里的两匹马都给惊呆了,别人舍命陪君子,他无奈陪疯丫头。
米酒入口柔一线喉,开始江芷还只咂摸出甜味,没一会儿就越来越头晕脑胀舌头发麻说话发飘,李秾见状决定不再陪她胡来,抓着后脖领往上一提:“回去吧,你酒量太差了。”
他心道:“就这还出去闯荡江湖,别人一碗酒就能把你给撂趴下。”
江芷红着脸颊晃晃悠悠跟着站起来,说醉吧,她眼神还挺清明,说不醉吧,她走路都开始顺拐。
“原来喝醉就是这种滋味……”她喃喃自语,左脚绊右脚差点摔倒,“这不就是犯困的感觉吗,我真不懂我师父为什么爱喝酒。”
李秾伸长手将树杈上的灯笼取下,还得注意搀扶另一位醉醺醺的活祖宗,心里既无奈又有些柔软,喝醉后的江芷有点让他头疼,但不讨厌。
于是在对方有一搭没一搭的碎碎念中,他俯身蹲下道:“上来,我背你。”
“背我?”没了人扶,江芷的步子又晃了几晃,莫名其妙道,“背我干什么,我又不是没长腿。”
李秾道:“照你这腿脚咱们走到明天也到不了家,还是说,你开始忌讳男女授受不亲,不敢让我背你回去?”
江芷果然炸毛:“不敢?我为什么不敢?”说完弯腰往少年背上一扑,继续老和尚念经,“为什么性别不一样就得裂开一条巨大的沟呢,我觉得你好,男的女的我都愿意亲近你,若觉得你不好,无论男女我都不愿意多理,人与人之间若因性别隔开接触,未免太奇怪了。”
“是是是,你说得对。”李秾嘴角扬起了点无奈地笑,对她道,“别睡着了,把我手里的灯笼接过去挑着,不然摔着你我是不负责的。”
江芷软乎乎“嗯”了一声,摸索着把灯笼接过照亮前路,算起来这还是她头回喝酒,以往在山上也不是没有因为好奇偷尝过,但那些酒太烧嘴巴,每次咽不下去就被她一口吐出来了。
如今看来醉酒也不是什么好滋味,除了困就是困。
她歪了下脑袋,挑了个舒服的姿势把头枕在李秾肩头,眼睛半瞌,闻着淡淡药香好几次差点睡过去,即便强撑起精神,思绪也不由自主涣散,嘴上更是没个把门的,迷迷糊糊便道:“李秾,要不你跟我一块儿走吧。”
李秾不假思索问:“去哪儿?”
江芷道:“江湖。”
那个未知的,只闻其名不见其身的——江湖啊。
灯火闪躲,忽明忽灭,少年的脚步顿了。
他恍惚间觉得自己的生活裂开了一道巨大的口子,如一只大手,猛然撕裂了他八年来的安稳与岁月静好,将所有荆棘与热血赤/裸/裸摆在他面前冲他招手。他明明后退一步就能回到他年复一年日复一日的、安稳的世界里,可前方那个充满危险与恩怨的世界,又对他有着致命的吸引力。
“嘭”的一声,灯笼落地,将他从私人情绪中剥离。
江芷到底没顶住困神,爪子一松给纸糊灯笼摔了个支离破碎,本就要燃烧殆尽的小火苗跳了跳,彻底结束了舍己为人的生命。
李秾摸黑回到落木斋,先轻手轻脚把江芷放回她床上,然后又屏声息气回到他爹的屋子,两张桌子拼成的木板床等候他已久,他小心翼翼回到被窝里,确定没有惊动自己老爹才缓缓躺下,之后却怎么都睡不着。
“从江湖中来的人,最终都是要回到江湖中去的。”
或许这句话对应的不仅是江芷,还有他。
半个月后。
一场瘦雨淅淅沥沥下个没完,直到清明都没停下。
江芷一大早吃完饭就带江盼宁去了孤山给爹娘上坟,狗屁不通的小姑娘不信鬼神,但烧纸钱的人太多,人又都有从众心理,听多了她就确实害怕双亲在下面过得不好,不如烧点图个心安。
一大家子,只剩了李秾一个。
每年的今天,李大夫都会提上一壶名叫“脱缰”的酒去城外梅岭对着个小坟包坐上一天,素雅端正的先生从来只喝茶不喝酒,唯这天是个例外。
有路过梅岭的左邻右舍瞄过一眼,只见石碑上面刻着“吾妻萧萧之墓”,可想坟包里肯定埋着李秾亲娘,李大夫多年不续弦,估计是没能忘了自己的发妻。
只有李秾知道,坟里根本就没埋人。
那里面只有一只发簪,绿檀木的,做工也算不上精巧,但保护的很好,香气经久不散。
刚开始两年他试过陪他爹一起去上坟,但他爹每次都摆手一笑:“梅岭枯燥,你且留下看家,我下午便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