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辉馆高墙内,一道湘帘徐徐被卷起,既似听到一缕余音从残雪地中传来,他未曾真正辨明,人倒好似便已有些痴了。
韩元吉后刻同着仆役一道入内,见人仍立在那里:“不知九王爷看的什么?”
赵彦遂放下帘子,强笑了笑道:“六出飞花入户,青竹变琼枝,这般雪景,有生之年,自该好好看的。”
韩元吉笑道:“残雪凝辉,落梅横笛夜三更,难得王爷有此兴致,也是好的。”
其实他们进燕京城一月之余,外间已是春色悄来,这驿馆中却还是一片冬日残景凄凉。料虽无什么差池,但未得金宫召见,便日日如履薄冰,哪会有什么好兴致来赏雪,便真是圣心帝召见那一日,又恐不知发生怎样的事,是以心中唯一企盼的,便只是圣诞节早些结束,早日归转宋都临安。
见赵彦仿佛兴致不浅,韩元吉便走前一步立于他身侧,金都驿馆虽是冷清,那亭台楼阁却是精致恰到好处,更兼那一缕笛声穿湖而来,到如今不绝,韩元吉只当前几日看不见,惟这一刻真正入了眼,心中也是感叹,不由得诉出一句道:“如今只盼倾城雪,赎尽人间恶路岐。”
燕京城有十七家清平客栈,光是东府便有一十二家。
他们只走了七家,月亮便慢慢偏西了……康王孙忽在长街上停下脚步。
沈哭坐在残风中,他的眼珠子血红,他已喝了很多酒,他还在一坛接着一坛地喝。
他不能醉过去,他又不能不去喝酒,一个人的内心此刻如果有很多的痛苦的话,这样的两难的确很折磨人。
骆辛儿坐在他身边,脸色已吓得纸一样的苍白。
她当然已将事情的经过全部说了出来,她甚至说出了六王府要上门提亲的事。
可是沈哭的脸色却更可怕了,酒也喝得更凶了。
但是更奇怪的,他却压根好像不会去六王府要人。骆辛儿自出了万花楼,自然是一路跟着康王孙完颜康的,自然不出所料地看到小梳被带进了六王府的后门。
她那时候心情的复杂、心碎、痛苦,一点都不输给沈哭。
但她的痛苦又和沈哭不同,但慢慢地,她却怀疑起来。——因为沈哭得知高阳阁内的那一幕,他当时是立刻有杀死完颜康的心思的。
桌上的酒终于喝干了,沈哭的人也终于醉醺醺地站起来,他此刻就像他的名字,全身上下都带着悲仇的哭意。
你绝不会想到一个男人的眼中会有那样的悲痛,就好像第二次死过去一样。
清平客栈的店门只留下一块门板没有上,店小二伺候了他大半夜的酒,此刻躲在台面后偷偷打哈欠。
沈哭一步迈出门坎,长街上还空荡荡的,天色还早。
他的眼珠子忽然被再次戳痛,他肩上背着的那柄刀却已开始嗡嗡震动。
骆辛儿站在他身旁,脸上的苍白也一时更盛了。
但是长街上却已有一两点笑声传了过来,就好像空谷中最好听的黄鹂鸟。
所以不但骆辛儿很奇怪,连沈哭那样可怕的脸色也已有松动。
薄薄的晨雾中,小梳身上披着件大红的红狐斗篷,她身材还未长成,穿着那件红狐斗篷的时候便有半张脸都被遮住了,但是光那笑声,那走路时一窜一窜的模样,这世上除了她,还有谁!
沈哭的人忽然已飞了出去,“沈……”小梳刚张了嘴,人已被一股大力带走,跌到一对臂弯中,她仰头露齿一笑:“沈哭,沈哭!”她的模样,绝对不像是被欺负过的模样。
沈哭的眼中一刹那带出太多情绪:“还好?”
小梳原本以为他定要生气,忙将身上红斗篷展给他看:“沈哭,好看吗?”
沈哭的嘴唇一抖:“好看,小梳穿什么都好看!”
小梳脸上的笑意更多了,她其实心中有鬼,如今看沈哭不准备追究她一夜未归,心中便开始放下心来。
沈哭的脸色却从一开始的惊喜慢慢地凝固下来,冷冷盯住她的身后。
一身青衣,腰束玉带,肩头白狐裘,沐凛风,君子如玉。康王孙缓缓前行一步,迎着沈哭那两道并不友善的目光,抬头,竟是微微一笑。
沈哭的手明明已摸上刀柄,漆黑的刀柄,可以想象的雪白的刀刃。
“死人若要重新活一次并不容易,你该珍惜的。”康王孙却仿佛并没有在意沈哭的愤怒,在行将走进清平客栈时,却忽然留下一句,这才在临街的一个座位上坐了下来。
他背身沈哭而坐,他仿佛并不惧怕沈哭身后那柄刀何时会破鞘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