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望的目光望向窗外,瓢泼的雨水在玻璃窗上滑出一道道水痕,其实什么都看不见,只能看见他自己映在玻璃上孤零零的影子。
转过头看向苏怀南时,他又恢复了神仙式的淡漠神情,刚刚的激愤失态似乎只是苏怀南的幻觉,他缓缓地开口:“我曾有一个姐姐,亲姐姐,大我十一岁,在我十八岁那年,高考前一天,从15楼跳了下去。没留一句话。”
说出最后几个字时,江望嗤笑一声,语气竟带着点儿戏谑,像是在讲一个冷笑话。
苏怀南的心揪成了一团,她立刻打断了他:“你不用这样的,不要扒开自己的伤口来安慰我,我不要。”
话没说完,眼泪却已经掉了下来,被江望挖心式的安慰震撼和感动。
他摇摇头,“不是自扒伤口,只是忽然想跟你讲讲姐姐了,除了我,不知道到还有没有人记得她。”
咖啡店的复古彩色玻璃吊灯在江望身上打下斑驳的光影。
故事,从主人公的名字开始。
“你知道她叫什么名字吗?”
“招娣,江招娣。”江望自问自答。
这个名字……苏怀南几乎可以透过这三个字,看全故事的来龙去脉。太阳底下无新事,人类总在创造着同样的悲剧。
出生在1979年的江招娣是家里的老大,父亲是第一机电厂工人,母亲在纺织厂食堂工作,两人都没什么文化,思想守旧,一心只想要生儿子,甚至不惜赔上机电厂职工的工作。可是偏偏连生三个,都是女儿。除了老大江招娣,老二老三在出生后就被送人了。
“其实,我挺为这两个没见过面的二姐三姐感到庆幸,庆幸她们离开了我家,否则她们或许就是下一个江招娣。”
江望拿起杯托中的小勺,搅拌着服务员刚刚端上的热可可。
“大姐死后,他们甚至还想过把二姐认领回来,结果中间人说早就没有抱养二姐那家人的联系方式了,人也搬走了。我猜是中间人知道他们的德行,想认二姐回来,不是良心发现,是为了继续吸血。他们就是吸血鬼,而我就是他们吸血的獠牙。”
江招娣学习很好,本来是可以继续读高中考大学,但家里为了让她早点工作赚钱,送她去读了机电厂子弟校。从子弟校毕业,江招娣顺理成章进了机电厂,那时候她才十六岁,赚的所有钱都要上缴,美其名曰“你现在还小,没有用钱的地方,这些钱我们帮你放着,省得你乱用”。
每天机器轰鸣的工厂并没有磨灭她的梦想,她白天上班,晚上去读夜校,最后凭自己的本事考了一个大专文凭。90年代的大专生,很多企业都争着抢着要。后来她遇到了一个很好的工作机会,化妆品贸易公司的产品经理,但是要去成都,吸血鬼父母怎么可能让手里的风筝真正飞走,于是再一次攥紧了手中的丝线。
八岁的江望见到了这个家里有史以来最激烈的一次的争吵。那次之后,青春活力的姐姐不见了,变成一个神情木讷的女人,江招娣又一次妥协了。
后来,在江望漫长的成长岁月里,也再没有听过过关于成都的只言片语。一切戛然而止,仿佛远方的城市只是海市蜃楼。
再后来,二十三岁的江招娣谈了第一个男朋友,那应该是她人生中最快乐的一段时光——被人爱着。但当他们准备结婚时,吸血鬼父母又开始了新一轮的压榨,从女儿到未来女婿。结婚可以,但彩礼要十万元外加县城的一套房——为江望以后准备的婚房。
“那时候我才12岁,需要婚房吗?而且,他们是多看不起我?怕我以后连结婚都没钱,自己都买不起一套房?还是,这根本就是他们吸血的借口?”
没有男方能接受得了这个条件,所以江招娣前前后后谈的两个男朋友都最后因为这个离谱苛刻的条件分手了。后来江望读高中了,同样是住校,一周只回家一次,对家里发生的争吵不再清楚,只知道当姐姐谈到第三个对象时,吸血鬼父母甚至还把彩礼提高到了二十万。
那年,高考前一周的周末,江望回家时看到姐姐在哭,她抓着他的手,说,帮帮她。
于是,江望去帮她偷了户口本,却在交到江招娣手里时,被抓了个人赃俱获。
“他们没打我也没骂我,只说下周就要考试了,是让我赶紧回学校复习,什么事都别管。我以为……我以为没什么大事的。结果一周以后,她跳楼了,从她给那两个吸血鬼买的新房子里,跳了下去。那天是高考前一天,明川是考场,考前要封校戒严,所以我正好回家,她就在我眼前流干了鲜血,满地满地都是她的血,就在我眼前……”
江招娣终于向她的命运屈服,从15楼纵身一跃,以骨肉寸断的痛,终结了人生煎熬的苦。
窗外的狂风裹挟着暴雨,肆虐在空旷的街道。是神明在哭泣。
“她如果再等等,再坚持两天就好了,就再坚持两天。我考上了大学就可以带她走的,离开那两个吸血鬼……她是我姐姐啊,她怎么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