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时节,滴水成冰。
顾浅尘走水路又转陆路,一路风尘仆仆倍道而行,足足走了八日,才从杭州赶回汴京。
他顾不得鞍马劳顿,便沐浴更衣,赶到皇宫去参加官家主持的明堂祭天仪式。
官家在圜丘合祀天地,迎神、行礼、进俎、初献、亚献、终献,井井有法,后又在皇城门楼上行特赦。
隔日是冬至正日子,顾浅尘又是星夜便入宫排冬仗。
大庆殿庭东西,钟鼓楼相向对峙,宣德门外,两百面画鼓与相配的号角一一排开,鸣角将歇,鼓声骤起,顾浅尘随着朝官们次第而入,陈列于丹墀之下,向端坐在龙椅的官家朝拜。
冬至后照例是举朝休沐七日,顾浅尘身上的奏章揣了二日,想着休沐后再上呈也罢。
官家着他做监察史,巡访“麦苗法”民望,也并未严令他冬至前赶回复命,不过是他不想错过几日后桓儿的周岁宴。
连着多日舟车劳顿以及缺眠少休,顾浅尘不免形容憔悴。朝食时他心不在焉地吃下一份瓠子羊肉汤,无心与同僚们闲话。
突然身边似乎安静下来,顾浅尘头一侧,便看见官家身边的李内侍走过来。李内侍双臂垂于腹前握一佛尘,慢悠悠走到顾浅尘身边,板直着身子只点一点头,视作行礼,笑眯眯道:“顾谏官,官家有请,跟咱家走一趟吧。”
顾浅尘随着李内侍转过紫宸殿,来到文德殿,但见官家已换了便服,正坐在书案前批阅奏折。
顾浅尘向官家行揖礼,官家停笔。
“顾卿,一路劳顿。此次巡察可有所获?”官家风华正茂,双目炯炯,须髯若神。
顾浅尘便取出怀中折子呈给官家跟前的张都知,躬身道:“官家明鉴,此次您着臣到鄞县、杭州察访民间对‘麦苗法’的看法,臣访了转运使、县令、通判、知府,也去了田间茶肆与农户和百姓交谈,现下各地对‘麦苗法’皆有所闻。”
顾浅尘抬眼瞧官家脸色,见他面有笑意,含着笑说着:“看来顾卿设的图画宣扬法甚妙,一图而喻,令天下人望图便知‘麦苗法’。”
顾浅尘继续说道:“官家谬赞。官家力推此利国利民之策,臣自当竭尽全力为官家尽忠。”
官家问道:“那各地的府衙和百姓们对此新政是何看法?”
“这得分两头说。王副相曾在鄞县实施‘贷谷于民,立息偿还’之法,乃‘麦苗法’雏形,成效斐然,当地府衙和百姓都十分拥戴。鄞县不仅是人人知‘麦苗法’,更言此法‘皆便之,无不善者’。”
顾浅尘顿一下,又道:“杭州那边,亦是人人知之议论纷纭,恐是不如鄞县有先例在前,难免有各执所见者。”
“哦--”官家不禁诘问:“是何人反对,又作何说辞?”
“豪族富户异言者较多,府衙亦有微词者,面上说的是担忧这新法加重民负,实则是在担忧自己的利益受损罢了。”顾浅尘坦言。
“这倒是不朕出所料。那依顾卿之见呢?”官家一直认真听着,眼睛未离开过堂下臣子身上。
顾浅尘不假思索道:“推行‘麦苗法’为的是富国利民,此法对权贵势要有所不利,为他们和保守派所抨击乃是自然。只是臣这一路走来,觉着新法固然好,亦需徐徐推之。依臣之见,各地州差异甚大,若贸然强推,只怕有所差池,最终反而违背官家推行此法之初衷。臣已在劄子中言明方策,臣斗胆,请官家择地州试点,待新法完备再全番推行。”
官家颔首,沉吟许久才道:“顾卿可知朕为何点你做谏官?”
顾浅尘又深深行揖礼,道:“微臣在朝中既无根基依仗又无经世之才,唯有对官家一片赤诚之心,追随官家保泰持盈,海晏河清。”
“哈哈……”官家不禁大笑道:“顾卿怎么也学起那些酸腐之词来。朕破格点你入谏院,便是看中你有侠肝义胆,文采斐然、宏才大略者何其多,可能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者又何其少。你在朝中能立于两派之间,不偏不倚,难能可贵。谏院便需要你这样的人。”
顾浅尘心知肚明,以王副相为首的变法派过于冒进、树敌颇多,以司马相爷、闻相为首的保守派又过于谨慎、抱残守缺,两派此消彼长,皆在官家制衡之间。
辞过官家,顾浅尘捧着官家新赐的歙州古墨,振奋精神出宫去。
才出了文德殿,走到垂拱殿门口,便听李内侍在后追喊,顾浅尘转身向李内侍迎过去。
“顾谏官……不愧是习过武的,这脚力,让咱家……好赶……”李内侍上气不接下气说道,全然不是先前去引见时的骄矜之态。
“顾谏官,咱家是奉皇后娘娘之命来传句话。”李内侍边说边冲着慈元殿方向拱了拱手。
顾浅尘一惊,忙躬身行礼,恭听到那句令他心绪如麻的话。
“淑寿公主之女康乐郡主柔嘉蕙质。”李内侍说完,扶起顾浅尘的双臂,含笑道:“顾谏官,咱家的话带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