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火车一声长鸣,缓缓启动,宋亦慎不顾安危,丝毫不担心被甩出去。
又掏出几块大洋甩了出去,将那些报童都汇聚了来,只说:
“不够,把所有关于傅云亭的,都给我。谁给得多,这些银钱就是谁的。”
那些报童见钱眼开,为了裹腹的干粮、家人的草药,追着那火车,拼命奔跑。
仿佛追上,就能在灰暗惨淡的人生,抓住一丝光亮。
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将傅云亭的所有报纸都从窗口甩了进去。
而宋亦慎也如散财童子一般,将银钱都扔给了他们,由着他们争抢。
火车终于在这片关内大地驰骋起来,宋亦慎将乱糟糟的一团报纸理好,一张张翻阅起来。
沈林轩原本该对这满纸荒唐言最熟悉,此刻失神落魄地看着,只觉那一打一打似纸钱,在祭奠他们死亡的爱情……不,从来没有过爱情,只有婚姻。
当初傅云亭和蒲修臻砸了万贯家财下去,宋亦慎还当找不到昔日报道,想不到功夫不负有心人。
两个人再手眼通天,也不过能操控北平和天津卫的舆论,却管不到北疆去。要怪,就怪傅云亭实在太火了,火遍大江南北的每个角落。
宋亦慎将报纸递到了沈林轩面前,那上面清晰地记载着,两个人从客栈进去,又出来。
傅云亭身姿挺拔,始终保持护着蒲希冉的动作,而小姑娘在他身边相依相偎,衬得格外小鸟依人。
出来时,看不见蒲希冉的那张脸,只有傅云亭低头整理帽檐的动作,带了老生的潇洒在里头,绅士又俊秀。
报道同样十分露骨,写两个人在客栈是如何颠鸾倒凤,做一对儿野鸳鸯的。
还引用了两句元稹的诗词:【鸳鸯交颈舞,翡翠合欢笼。眉黛羞频聚,朱唇暖更融。】
这是她那妻子么?
他那两情相悦,不是形式婚姻、各玩各的妻子。
没人问他,他就急急地同自己解释,好似要证明些什么一样。
“谁还没点腌臜的过去,生得漂亮的姑娘尤甚,我不怪她。至少他们现在已经断了,不是吗。”
可他连一刻钟都没法自我欺骗,哪怕不像朋友说的那样,他们藕断丝连。光是妻子不爱自己、心里有别的男人这件事,就让他一阵心悸。
是心脏拉扯得痛,好似突发了心脏病。
“你可以不计较,可她未必铭记,未必感激。我只怕现在北平的人,都如何议论你。说你眼盲心瞎,被人当猴儿耍。我不忍心,让你承受这样的非议,明明你什么都没做错。”宋亦慎一把将杂乱无章的报纸划到地上,从怀里摸出烟,递给他一支。
实在不忍心看他这样,他的沈老板,该是意气风发、不可一世的。
而不是被人设下圈套,人前被人恭维,背地里,不知多少人在嘲笑。
“林轩,要么直接回上海滩吧,永远不要再回来了。就当从未来过北平,从未娶过妻,就当在这里的,是黄粱一梦一场。将来贴戏,也可以避开北平。想必她也该知道,自己被抛弃的原因,没脸再去打扰你。就算你实在避不开去北平贴戏,不是你的错,也是她无地自容。”
沈林轩看着一打报纸上,是傅云亭不同时期的画像与报道,眼前渐渐模糊。
笑着摇了摇头:“不是她放不下我,是我放不下她。”
心跳骤停的片刻,那种滋味很不好受,他觉得自己有必要去洋人医馆。
他想,小妻子该是爱傅云亭吧。否则以她连蚂蚁都不会踩死的性子,不会跟傅云亭喊打喊杀。
由爱生恨,没有爱,又如何会有恨。
他不在的时候,这段时日,不知小妻子有没有跟他藕断丝连。他想去相信她的人品,只他运气差,命运从未让他赌赢过。
原来小妻子时常走神,不是生性懒散的小迷糊,都有了归途。
到处都是她爱过,不!爱着傅云亭的经历,却找不到她一丝在意自己的痕迹。
名声?在他眼里又算得了什么。他宁愿世人都在背后嘲笑他,只要他的小妻子爱他。
但他知道,那不可能。
沈林轩看着地上有蚂蚁在爬,那蝼蚁形容丑陋,亦步亦趋,待他凑近些,终于看清楚后,发现那小丑是自己。
是缩小的自己,在戏班的冬天,鹅毛大雪里,光着上身,被教戏师傅用柳条打。
周围孩子们朝他做鬼脸,说:“孤儿,这世上没人爱你!你是被抛弃的可怜鬼,你丑陋恶心,活该被人抛弃!”
可惜,要让他们失望了。
他越长越好看,且有天赋又刻苦,光是那份灵气,就是多少同行日夜苦练,也赶不上的。偏他还勤勉。
那时他发誓一定要出头人地,被打倒了,就站起来。
这次,为何那个小小的他跪在地上,却怎么也站不起来。